与荒野摩擦,被时间打败——周蓬桦新著《乌乡薄暮》青岛分享暨研讨

2025-06-03 15: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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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6日,由青岛良友书坊主办的周蓬桦新著《乌乡薄暮》分享会“诗性书写与个体表达”,在青岛良友书坊·塔楼1901举行。百花文艺出版社副编审、《散文》执行主编张森,《乌乡薄暮》责任编辑沙爽,《乌乡薄暮》作者周蓬桦、青岛本地及山东作家代表高建刚、戴升尧、王开生、姚法臣、何敬君、阿占、臧杰、张金凤,与众多作家、文友齐聚良友书坊,围绕散文集《乌乡薄暮》的“乌乡”主题与自然写作创研,进行了深入畅谈。

青岛良友书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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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友书坊兴办于2006年9月,致力于人文图书品牌建设,连续推出《良友》《闲话》《大家文库》等系列丛书,2011年开启空间营构,系国内创建最早的复合型文化空间之一,被誉为“城市文化高地”,同时也是山东省全民阅读示范基地、山东省“最美书店”、山东师范大学文学文献学科的“青岛中心”。

分享会对谈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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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周蓬桦:这本书的缘起,可以追溯到2012。这一年对我的写作显得格外重要。在时间的刻度上,它是一道分水岭,那一年的春节前,我的父亲突然离世,让我陷入了持久的情绪低迷状态,在伤怀之余,我反思和告别了许多的东西,似乎经历了一次人生的成长和蜕变,自此以后,感觉自己的精神里多了许多深刻和厚重的东西。

我的祖父曾经闯过关东,我父亲出生在东北,成年后才回到山东,所以我和东北有一种无法割断的联系。父亲去世以后,我产生了东北考察的想法,在2012年的夏天去了长白山,那是一次非常愉快和冒险的旅行,仿佛带着冥冥中的暗示。从那以后,我就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对东北的大地、森林和草原的深度挖掘。

去东北的初衷,本来是为了寻根,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逐渐地对这片黑土地所孕育出的山林文化和山地美学产生了兴趣,我觉得这是一座文学的富矿。在行走的过程中,我访遍了我父亲小时候成长过的地方,想到我祖父带着年幼的父亲,曾经在长春的街头卖香烟,感觉一下子就回到了那个贫穷苦难的年代。当时我住在长春的一座宾馆里,晚上打开窗户,可以看到前面的大街,街灯下面一个人都没有,但我恍惚间仿佛看到,一老一少在那里慢慢地往前走,那种强烈的穿越感,忽然就击中了我。

这本书为什么叫《乌乡薄暮》呢?实际上它是一个泛指,指的是东北森林草原地区的一些村庄屯子,而不是一个具体的村庄名字。文学给了你虚构的权利,你就不要放弃这份自由,不要把散文写得像报告文学一样。东北大地的村庄和鲁西平原的村庄是不同的,平原上的村庄是一马平川,一览无余。东北的村庄则是神秘的,在森林中,如果没有炊烟升起,根本就不知道那里边还有几户人家。这十年间,我穿越白山黑水,茫茫林海,走遍了东北地区,深入到农户的生活中,跟屯子里的老猎人、老萨满、老匠人、老艺人交上了朋友。这本书出版以后,很多东北读者表示“你比我们东北人还会讲东北故事”。

在这本书里,我加重了异质化和陌生化的表述,这是一种自我突破。我所追求的,是一种诗性的书写,把自己的梦想置入其中。让文字在散发着烟火气的同时,还拥有小说的可读性,有置身现场的感慨和态度,让语言拥有“毛边纸”的品质,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进行艺术性的还原。我要传达的荒野精神,其实是我向往、迷恋的一种人类理想的生活模式和生活状态——要过有松弛感的生活。生活慢半拍,内心就能容纳更多的差异性,让人与人之间、人与生命之间,建立一种互信的关系。生活是残酷的。我们不光要和大自然较量和摩擦、与生命之间发生摩擦,最重要的是和时间发生摩擦,最终被时间打败。而只有艺术、文学、散文、诗歌,能给我们留下活着的痕迹,证明我们曾经像海鸥一样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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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文艺出版社副编审张森:今天的我们,普遍处于一种“破圈焦虑”中,但散文作家好像更多地处于一种野蛮生长的状态,没有圈子的划分,就会显得生机勃勃、魅力无穷,因此就拥有了无限的可能以及丰富性。散文写作的专业要求很高,但它的美学标准和它的生存状态却是多元化的,就在这样一种看似二律背反的巨大张力中,散文获得了它的勃勃生机。

我认为《乌乡薄暮》最重要的艺术表现力,或者说情感张力,就是文明的冲突。文明冲突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而这本书鲜明而清晰地给了我们一个切入文明冲突的角度。其实,不同文明的多元并存,在社会道德伦理和禁忌上,是会产生摩擦的。比如渔村生活的逻辑,就接近于海洋生活样态,或者说是海洋社会文化。渔民们的文明伦理,跟陆地上的逻辑是不一样的。具体到蓬桦老师的这本书,山地人的生存逻辑,也是不一样的。我们观察他们的生活,会因为不了解而感到新奇、神秘,甚至恐怖,可以说是一种意志的存在。我们不可能去校正,也没有资格去怜悯,而是应当基于平等,多元和包容的心态去解读它,认识它,进行友善的交流,同时也丰富我们自己的精神世界。我想,这是蓬桦老师在《乌乡薄暮》中描述和构建出的山地美学,也是这个世界当中最难能可贵的东西。

这本书需要反复品读,这里我分三个层面来说:第一个层面,我们可以看到蓬桦老师非常擅长的,也精于此道的诗意描述,可以从中感受到西方的自然主义,特别是苏俄文学中的自然描写的美感和诗性;第二个层面就是一定的猎奇感,他描述的某些状态、某些事件、某些东西,我们作为读者可能产生的反应,其实都在这一个层面;而第三个最重要的层面,是当我们掩卷深思的时候,我们会发现,自己的眼界其实已经被文字拓宽了,与此同时,内心也会变得更加丰富,柔软和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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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文艺出版社编辑沙爽:《乌乡薄暮》这本书成书之前,其中有几篇文章已经在我们《散文》杂志上发表过了,但当蓬桦老师把书稿发给我以后,整本书的质地还是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期。这本书最打动我的地方是蓬桦老师笔下书写的人与人之间、人与动物之间以及人与自然之间那种深层的关系,这种关系是非常复杂、非常微妙的。比如他在书里写到,他在长白山的时候,有一天在住处的旁边看到了一只山狸子,也就是猞猁。他发现这只猞猁受了伤,眼睛还有点儿发炎,就开了一听肉罐头喂它。然后又特意跑去买来药给它治伤。看见这只猞猁被别的动物欺负,就像钱锺书帮自己家的猫打架一样,拿了一根棍子去帮猞猁打架。他是真的把这只猞猁当成自己的宠物来养,但它最终跟着另一只猞猁跑掉了,再也没回来。蓬桦老师写这些情节的时候,他下笔是非常克制的。他一点也不想煽情,他一点也不想赚你的眼泪,但是他的那些文字,却总是会在突然之间,一下子戳到你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让你冷不丁地痛一下。

有一位作家说过,写作让人活两辈子,一辈子是活在真实的生活中,另一辈子是活在文字里。我觉得,作为一个作家,尤其是到了中年之后,想要保持这种持续上行的创作状态,是非常非常难的,它不仅需要对生命的激情,对写作的热爱,以及诸如此类的内驱力,还需要有高度的自律,有着超出常人的自我修持的能力。作为一个写作者,我非常羡慕蓬桦老师现在的这种状态,这是一种生命在不断拓宽的感觉,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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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高建刚:

其实散文很难写好,要写到出类拔萃,在全国有特殊的影响力,就比较难。跟小说和诗歌相比,散文在探索的意义上,可以说是更难,但也有着更自由、更有创造活力的空间。说到今天这本《乌乡薄暮》,我感觉蓬桦兄受前苏联作家帕乌托夫斯基的影响还是很大的,但他又有自己的超越。他的散文,读完了以后,很多细节会留在记忆里,就像刺中了心脏一样。其中我印象特别深的一段,是他的老姑找了一件衣服给他穿,这件衣服是他去世的表哥的,他穿上了,一掏口袋,里面有一盒香烟,他就把这盒烟的锡纸留下来了。这个地方深深打动了我,这就是所谓的深度体验。在散文传统美学的基础上,还要有独创的东西,这就是作家自身的创造力。

另外我还要说一下,这本书的散文的结构也特别好,让我想起法国作家列纳尔的《胡萝卜须》。刚才说到,散文的探索特别难,独创性也特别难。但是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文本表达。蓬桦兄在语言上没有拿腔拿调,很自然,有时候略显随意,但又非常有诗意。我觉得这是一种高级的审美追求,就像沈从文提倡的“像平常说话一样的自然的表达”。这也是一种境界,写作写到最后,其实就是拼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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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作家协会副主席戴升尧:蓬桦兄是一个天生的散文家,我觉得他有两个非常大的优势:首先是诗意的语言,他在80年代写散文诗的时候,就写得非常好,可以说,诗歌为他后来的散文创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其次,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也是一个成熟的作家,他的视角、观察和思考,都是具有相当的深度的。细腻柔美的文字,加上他成熟的生活经验和体验,才造就了他独特的风格。《乌乡薄暮》这本书,是蓬桦兄心中的故乡,它是虚实相间的。书中有山野自然的风土人情,有人与自然的碰撞交融,也有现实和历史的交错回旋,蓬桦兄通过深入观察和深刻体会,以点带面地写出了中国东北的风土人情史。

可以说,“乌乡”是蓬桦兄思考生命与自然的一个切入点,其中包含了东北林区农民的群体与个体心理,也包含了文化与自然、生命与环境的交融,即便是空旷的地方,他也构筑着自己的一片灵魂之地。可以说,这是他的散文文体的独特的叙述表现形式。比如《狼吼月》这一篇,讲述了猎人与狼的微妙而复杂的关系,感染力和震撼力特别强。很多篇章里面,不仅有故事,还具有寓言性,读完以后,触动是相当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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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王开生:蓬桦兄的散文语言非常美,感情也非常细腻,他的内心深处,其实非常敏感,我想,这也许跟他的原生家庭有关系,跟他的童年经历也有关系。这本《乌乡薄暮》跟他之前的三本书相比,给我带来了一些不一样的感觉,这本书写得又像散文,又像小说。故事性很强,而且非常有吸引力,比如他写的那些老猎人,那些懂鸟语的人,对于我们来说都很新鲜。在这本书里他保持了语言的一贯的美学,但故事情节又特别拿人,这是吸引我的一个主要原因。这些文章画面感很强,如果能改编成影视,上大荧幕,说不定就是下一个刘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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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姚法臣:之于自然博物写作,最需要的,是要有一颗敏感而善于观察的心、在捕捉微小细节的同时,嵌入自己的生命感悟。好的文字,无论优美还是平实,无论是真实还是虚构,是否能打动人心的关键,在于它的生命气息。蓬桦兄具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乌乡薄暮》的很多文章,也具有强大的、撼动人心的力量。其中有一篇,没有写村庄,没有写河流,也没有写花鸟树木,而是写父亲的家庭教育给子女带来的痛苦。这篇对我的触动是最大的。我们看到一个表面光鲜的家庭背后的悲剧故事。那种强烈的震撼力,就是文字的力量。最后我想说,你相信文学,文学就会给你带来力量,也会给你带来精神上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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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文学馆馆长臧杰:每一个活跃在文学现场的人,都面临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明确个体的表达。蓬桦兄从1980年代出发,自1990年代起就是山东文学富有代表性的样本,在他的文字里,也保留着山东文学典型的审美特征,诸如大地、田园的这样一些意象。可以说,《乌乡薄暮》显现出了差异——笔下这个“乌乡”是乌有之乡,是他虚构出来的。如果从绘画的角度看,就是由具体之境到无我之境。当一个作家能把现实的东西写成“乌有”,把虚构的东西化作另一种真实的时候,他就可能拥有了明晰自我的能力。

必须承认,写作是有共性的。大凡写作者都要写亲人,都要写大地,都要写故乡,都会面对自然界的神秘,但如何从共同性中,形成有区别性的表达,那就必须找到一个方法。

由此看,蓬桦兄的这个文本,是得法之作,是经由了积累性努力生成的内心景观。它的标签意味,一目了然。而从文本的结构看,如果分辑之间的结构做得更紧密,更有统合性,文本的成就或许会更高的。同时应看到,蓬桦兄在这本书里表现了很清晰的技术能力和语言感觉,因此,亦可以说,这是他走到现在的阶段性成果,我们也期待着他再次完成超越,再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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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何敬君:关于这本《乌乡薄暮》,我想到海德格尔的一句话:诗人的天职就是还乡。这个“乡”可以理解为故乡,当然也可以理解得更广阔一些。故乡是一个永远回不去的地方,正因为回不去,所以那么多人都在寻找。我特别喜欢蓬桦兄笔下的“乌乡”,其实最重要的,不是表达出来的东西,而是那种无法表达的东西。这本书让我想到叶芝年轻时的一本著作,叫《凯尔特的薄暮》,我认为这两本书所表达的意图,都是寻找。叶芝在寻找爱尔兰文化的根,蓬桦兄也在寻找他自己的根。尽管寻找的载体不一样,但从更高的或者更广阔的层面上来说,都有着“还乡”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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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张金凤:蓬桦老师很年轻的时候就成名了,最近这几年又感觉到他的一种创作“井喷”,频繁地看到他的一些非常有力量的作品。从生活中来讲,蓬桦老师就像兄长一样,但是在文学这个江湖中,我一直把他当作文学前辈,一直在读他的作品,从中汲取营养。我特别喜欢这本书里的薄暮感,它表达了一种苍凉,表达了一种中年之境对世事的判断感悟,以及所做出的应对。其实很多东西,是再也追不回来的时光里的过去式,但我觉得,我们总会在某些文字里,与它不期而遇。我们在生活中的焦虑,可以通过文字来疏通,我们寻找的东西,无论能不能找到,也都是一种缘分。一样,每个人的心里其实都存在着《乌乡薄暮》里的空旷和荒凉,但是我们能够通过荒凉,看到更清澈的夜晚、星辰、辽阔的宇宙。人生其实没有薄暮,或者说,薄暮之后,还有更高、更大、更辽阔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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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阿占:谈论这本《乌乡薄暮》,也就是谈论对立统一,谈论它的矛盾性。我们谈论它的这种简洁,也要谈论它的丰富,谈论它的紧凑,也要谈论它的疏朗。一直以来,我对蓬桦老师作品的印象,就是他特别善于从一个小的切口进入一个广袤的世界。好的散文不能空谈,除去感情,还是应当有叙事性。这本书写的是“乌乡”,其实也具有一组矛盾,它在乌有的同时,又是存在的。就像蓬桦老师,他的为人是豁达、随意、自由的,但他内在的创作世界,又具备了隐秘、缜密和理性。这么多年了,每次跟他聊天,最后都会回到文学本身。同行谈文学,其实是有一定危险的,但他还是非常认真地跟我谈文学,谈为人,每次都让我受益匪浅。我觉得。这是一种文学所带来的,真正的情谊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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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乡薄暮》

周蓬桦

百花文艺出版社

2025年5月

本书是作者近十年来专注于自然写作实践的一次集中梳理,也是其身赴东北森林和草原牧场进行深度考察的感受记录。该书视野宏阔,知觉幽微,读者会从扑面而来的松木清香和野趣横生的细节中,找到神秘古怪的林间传说和当下人与自然的深层哲学思考。倡导简朴知性生活,从荒野的启示中寻找人类的初衷与原意,避开都市喧嚣,用诗人的目光和通灵语言多角度解读世界,向读者传达温暖、恒久与美善能量,在内心的偏远野地开出一簇瘦弱的理想主义小花。

本书中所写的“乌乡”实有其地,但在某种层面上,也可以理解为“乌有之乡”——在这个时代,人们多么渴望找到一个无污染的精神“乌乡”,让心灵获得片刻的宁静与栖息,让紧张的神经得到大自然的疗愈,让人类重返童年,捡拾起纯真的树叶与松果。在这个充满自然野趣的“乌乡”中,寄托了作者对生活素朴的希望与深厚的人文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