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三 汉征西将军与魏武挥鞭
字数:9631 更新时间:2021-07-14 11:2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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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一个庞大的帝国正处在日落的边缘,大汉的凯歌已经渐行渐远,而洛阳城里的少年,对这一切还未曾发觉。

少年是个富二代,只是他爹出身不太好,乃是宦官的养子。

这会儿宦官乱政,跟清流名臣相互厮杀,着实砍了不少人头,祸害着残破江山。

于是少年经常被人排挤说:“你是宦官之后,怎么宦官也会生儿子的吗?”

然后就是一阵哈哈大笑。

少年自然不是宦官的儿子,不过是他的父亲被过继给了宦官,但他知道,嘲笑他的人都明白这件事,自己解释是没用的。

直接抡拳头打就好。

当然,少年也有打不过的时候,行走在陋巷中,飞鹰走犬的荒野外,有时就会被突然冒出来的其他二世祖追杀。

少年跟朋友说:“不行,我们也得找人,发展点属下。”

朋友笑了笑说:“你才知道?”

少年与朋友对视,他从朋友的眼神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这位朋友也是洛阳城中不受待见的人,他是一个大家族的庶长子,如果按家族培养的规矩慢慢做官,慢慢发展,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然而这位朋友心气很高。

朋友想,那个嫡子有什么本事,只有我才能撑起我的家族。

于是开始闭门,结交江湖人士,史称:好养死士。

朋友对少年说:“你不养不行,万一哪天我那个智障弟弟想除掉我呢?万一朝局又有变动,你爹那群宦官想对我家动手呢?”

所以少年就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跟这个人能成为朋友,他们都一样,生活在鄙视和危险里,都变成了机警和权变的人。

不过偶尔也能见到他们的少年心性。

比如两人一起去抢别人家的新娘。

没错,这位少年正是曹操,曹孟德,而朋友则是袁绍,袁本初。

那天他们抢了新娘,带着姑娘逃走,曹操出卖了袁绍两次,说有贼人来啦,快抓啊!

袁绍一头雾水。

曹操趁机抢了新娘,大笑着跑了。

袁绍惊呆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袁绍只能跟着曹操跑,结果慌不择路,还掉到荆棘丛里。

曹操大喊:“快来啊,贼人就在这儿呢!”

袁绍一头雾水。

袁绍大骂曹孟德,奋力挣扎出来,这才跟着曹操跑出了追杀范围。

完事他就准备找曹操算账,曹操笑嘻嘻地说:“我不这么喊,你能从荆棘丛里出来吗?我这是为了你好啊。”

袁绍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但竟然也无言以对。

袁绍又回过神来说:“不对啊,那你一开始为什么要说贼人进门,让他们都来抓我?”

曹操摇头叹息说:“袁本初你这个脑子就不要想支撑家业了,我不调虎离山,又如何能抢来新娘呢?”

新娘就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扯淡。

袁绍一拍大腿说:“曹阿瞒,你真不是个东西。”

曹操又笑起来说:“你看哪,这次行动我居功至伟,新娘自然该是我的,对不对?”

袁绍此时便不同意了,他指着新娘说:“那不成,得让新娘自己挑。”

毕竟袁绍也是洛阳城里有数的美男子,比起曹操无论如何都有优势。只是袁绍没有想到,新娘最后还是选了曹操。

新娘说:“你太笨了,我要是跟你走恐怕被人卖了你还会替人数钱。”

曹孟德哈哈大笑,袁本初仰天长叹。

后来他们三人坐在一起喝酒,新娘说:“你们俩到底什么意思,明天我跟谁走啊?”

袁绍说:“明天你自己回去得了,我们就是劫个新娘比较好玩,完事再看看新娘到底选谁,比个胜负。”

新娘说:“真是两个小浑蛋啊。”

曹操摇摇头说:“也不能这么讲,我们都是调查过的,你跟你未婚夫也没什么感情,不然也不会挑你下手。”

袁绍补充道:“当然,你也够漂亮。”

新娘咯咯笑起来说:“以后不知有多少小姑娘要坏在你们手里。”

曹操说:“其实比起小姑娘,我还是更喜欢你这种为人妻的美人,有韵味。”

新娘翻了个白眼说:“行吧,那我明天就回去了,有什么麻烦我帮你们担着,再给我些酒喝。”

曹操与袁绍面面相觑,不知自己劫了个什么样的姑娘。

那天晚上他们说了很多,袁绍觉得天下就快要乱了,他要积蓄力量,成为一方诸侯。

曹操则认为大汉的凯歌还萦绕耳旁,无论是什么样的局面大汉都能挺过来,曹操说:“我小时候有人给我批命,说我是治世之能臣,再过几年我出仕为官,我一定会是天下能臣。”

曹操指着袁绍笑说:“到时候你若作奸犯科,我可饶不得你。”

新娘在旁唏嘘说:“我总觉得以后我会以认识你们这两个小浑蛋为荣。”

夜风阵阵,大醉的曹操站起身来,指着星空说:“汉征西将军,我来了!”

几年以后,飞鹰走犬的少年消失了,曹操开始为官,他意气风发,打马进了洛阳城的官邸。

而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朋友,比袁绍给曹操的印象更加深刻,也更加长久,也来到了洛阳城。

这个朋友吐出胸中的风霜与林雾,他跋涉了很远才来到洛阳,见到洛阳的城墙,高头大马和富贵人家传出的管弦音乐,心生向往。

他想,这一切我都会有的。

这时候他回头,目光与驾车的一个年轻人相遇了,路旁的人说:“这是新上任的洛阳北部尉曹操,曹孟德。”

穿过汹涌的人流,曹操的目光也找到了这个少年,一个老成的少年,他在不久之后就知道了他的名字。

刘备,刘玄德。

他们相视一笑,很快分散在偌大的洛阳城里。

当他们再次见面的时候,还是被袁绍引荐的。那天曹操跟袁绍喝酒,他很不满朝中的宦官和权贵,视律法为无物,欺百姓如牛羊。

更加沉稳的袁绍放下酒杯,他说:“如果你想对付宦官,我倒是可以帮你。”

曹操笑着说:“你放心,我是要做汉征西将军的人,不会倒向宦官的。”

袁绍说:“好,那我给你推荐一个人,他年纪不大,洛阳周围的年少江湖人争相依附,或许有些事我和他可以暗中帮你。”

曹操说:“这人是谁?”

袁绍说:“此人在洛阳城郊读书,名叫刘备,刘玄德。”

那个曾经有一面之缘的少年又站在曹操眼前,他们相视一笑,准备携手为这个垂暮的大汉帝国做些事情。

于是在洛阳城的暗夜里,刘备与袁绍的游侠势力开始为北部尉曹操搜集情报,剑光和刀光在星辰的照耀下一闪而没,他们打退了蹇图的手下,抓住了这个夜犯宵禁的贵戚。

袁绍和刘备望向曹操,曹操还在门前摆弄着他的棍子。

他满意地看着五色棍,笑着说:“我要让这个洛阳城焕然一新,立五色棍,有犯禁者无论何等身份,皆棒杀之!”

五色棒一出,京城哗然,宵小莫不敛迹。

只是或许还有些心怀怨恨的肉食者们,想暗中给曹操一些警告,这些警告都被袁绍和刘备挡下了。

那年他们笑着举杯,高歌饮酒,仿佛天下事弹指可定。

然而京城是容不下少年人的。

曹操很快被调去了乡下,官职倒是升了,要他做县令,只是他的五色棍再也动摇不了这个帝国。

后来的几年,曹操像无数个年轻人一样,面对死水一潭的世界,闷头撞过去。

上书劝谏,也提枪上马平定黄巾,也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奈何死水一潭的世界没有改变,即便你头破血流,也仍旧无人问津。

那年曹操又回到洛阳,折腾了这么几年,朝中多的是人看不惯他,他能回洛阳当官,靠的还是他的家世。

有时候曹操喝多了,问袁绍说:“我跟我恨的那群人,又有什么不同?”

袁绍给他倒酒说:“你会问这么一句,说明你已经与他们不同了。”

旁边又有刘备,刘备这些年过得比曹操还惨,他在死人堆里装过死,也曾受过督邮的气。刘备是何许人,中山靖王之后,岂能受这等小人的气?

刘备把督邮绑起来,打了足足两百多鞭,弃官而走。

只是弃官之后,几次从军征讨,还是行走在刀尖上,好在他的兄弟英雄善战,他自己也算得上老江湖,这才有机会活着回到洛阳。

刘备说:“其实老曹你已经很幸运了,后世有句名言,叫出淤泥而不染,你当得起。”


曹操喝高了,猛地一摔杯子说:“呸,我要是能杀掉几个宦官,那我才当得起!”

袁绍眉头一皱,作为曹操的发小,他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曹操却像是被自己惊醒,他大笑拍案说:“对啊,我还可以去杀宦官,拿我的刀来,我要去杀张让!”

刘备一头雾水。

袁绍扶额说:“别看着了,这货你拦不住的,走吧走吧,他要是失败了咱还得救他呢。”

刘备一脸茫然,心想我这么多年生生死死走过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才有这么一点点的基业与人脉,命可以这么随便挥霍的吗?

还真可以。

曹孟德有一种自我毁灭的情结,这一生他都没有摆脱,只是克制得极好。

那天晚上,这三人又像很多年前一样,提刀提剑,蹿上墙头,要去杀大奸臣。

当然,还是失败了。

失败的曹操仰天大笑,仿佛这么多年的郁闷一吐而出。

不久之后,就是何进召西北的董卓入京,想杀掉宦官,结果宦官先下手为强,杀了何进。在董卓进京的那个大火之夜里,袁绍提着剑,逼死了祸乱国家许多年的宦官。

而大汉的最后一个篇章,也随之拉开帷幕。

这是汉征西将军曹操最后的挣扎,这个梦想浇筑在他的身上,让他背负着大汉前行。

直到他在逃亡路上杀了吕伯奢。

或许刘备那时就在他身边,按王粲的说法,灵帝末年,刘备与曹操同在洛阳,还与曹操俱还沛国。

那么他应该是见到了吕伯奢的尸体,或许就在这一瞬间,刘备已经在心里与曹操划清了界限。

“这个人不再是我的朋友,不再是我的同道了。”刘备想,“大汉帝国不会出现这样的一幕,世家门阀出身的人,永远无法重现高祖的江山。”

而彼时的曹操闭着眼,他的手也在颤抖,他的脑海里也乱作一团。

这不是他杀的第一个人,但这是他杀的第一个故人,而且是对他没有敌意的故人。

仿佛少年时的鄙夷与嘲讽,这几年间的郁闷与困顿都袭上心头,曹操从小接受的都是士大夫教育,他知道自己的高贵与责任,他不允许这个帝国这样沉沦。

同样也不允许自己杀吕伯奢。

但自己已经杀了。

所以曹操睁开眼,他旧时的梦想在此刻开始破灭,他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刘备沉默地站在一旁,他不会像演义里的陈宫,一言不合就拔剑离去。固然他在很多年以后都保有大汉曾经的炽烈光辉,去孤军救徐州,去携民渡江,但此时他的道路还没有与曹操彻底背道而驰。

他是中山靖王之后,他懂得大局为重。

所以刘备只是拍拍曹操的肩膀说:“没事,我们继续走吧。”

这只是一个再渺小不过的插曲,随后才是盛大的舞台——天下诸侯讨伐董卓。

在这个舞台上,曹操为自己前半生做了最好的落幕表演,一场盛大的告别。

董卓的军队难打,各路诸侯都存着积蓄实力的心思,就连袁绍也不例外。或许曹操曾经闯过袁绍的军帐,问他为什么。

然而这里已经没有洛阳城里抢新娘的少年了,只有诸侯盟军的盟主袁本初。

袁绍说:“曹操,大汉已经没救了。”

曹操用最激昂的语调,冲所有人大声嘶吼,他说:“诸君北面,我自西向!”

你们去北面迎你们的新皇帝吧,我要去西边追击董卓,我要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这是少年曹操的最后一腔孤勇。

他想,假如我死在这里的战场上,为大汉殉葬,我便永远是汉征西将军。

那天他从兵荒马乱里杀出来,耳边全是飞溅的鲜血带来的风声,木叶萧萧,马蹄嘚嘚,曹操抬起头,说:“原来我没有死。既然我没有死,大汉的征西将军也已经尽力,接下来我要为自己活了。”

或许是这场落幕的孤勇太耀眼,或许是曹孟德最后的纯粹太动人,他在收拢败军,前往青州、兖州讨贼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

那人说仰慕他的所作所为,离开袁绍,特来投奔。

这人名叫荀彧,曹操与之彻夜长谈,哈哈大笑,说这是我的子房。

此后的日子,曹操过得比较顺遂,凭着他强大的军事才能和荀彧的统筹能力,很快站稳了脚跟,拥有了逐鹿中原的资本。

而新的战争很快开始了,目标是徐州,徐州将领杀了曹操的父亲。

那年曹操的头开始疼,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即便自己从诸侯联军的生死场上退下来,也没有袭杀大汉的官员。

自己仍旧是剿匪、平叛、保境安民,为什么自己的父亲就死了呢?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曹操一怒屠城,徐州流血漂橹。

他没想到,他印象中的聪明人,那个少年老成的朋友刘备,竟然不远千里,要来阻止他屠遍徐州。

所带人马,不过区区几千人。

这一幕让曹操脑海中那个曾经的汉征西将军又冒出来,那个纯粹的,只有年轻时才有的梦想又冒出来,他的头不住地疼,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战争,把刘备抓回许昌。

奈何出了意外。

这个意外在曹操的生命中是常态,因为其实意外只不过是两个字——背叛。

陈宫背叛了他,整个兖州都背叛了他,在他与徐州开战的时候,他的老巢面临倾覆之忧。

他用鲜血,用好友鲍信的性命扫平了这里的乱贼,却迎来了兖州世家大族的背叛。

曹操仓皇地回去了,背叛者勾结吕布,与曹操对峙,久战之下,曹军的粮草几乎消耗殆尽。

茫茫荒野上,曹操收到了袁绍的信。

袁绍说,我还记得我们曾经的友谊,你来投奔我吧,我们一起共创大业,你把妻儿送来,我能保他们活命。

曹操坐在荒野里,心想我的路是不是已经走到尽头了。

他想过放弃,真的去投奔袁绍。

有人说:“明公不必自扰,以您的雄才大略,没有什么跳梁小丑可以阻挡您。”

风声猎猎,曹操回过头,看清了这人的面目,哦,原来是程昱啊。

程昱说:“既然三军缺粮,属下愿为明公分忧。”

程昱拨马回头,他分忧的法子也很简单,他带兵劫掠,以人肉为食。

这一切曹操自然是知道的,他不会真的以为这是程昱做出的决定,所以自己就能干净。他明白,自己必将彻底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梦里的汉征西将军,早已经灰飞烟灭了。

曹操再一次站起来,他决心不择手段,决心用尽一切力量,带领着自己这群追随者,走到乱世的尽头。

而与此同时,兖州的荀彧孤身退敌,联络三郡,稳住了后方。

僵持长达一年之后,曹操终于凭着自己出色的统帅才能战胜了只会冲锋陷阵的吕布,夺回兖州。

这一次,曹操开始认真思索未来的道路,他不再随遇而安了,能保障自己的唯一途径,就是变得强大。

无独有偶,那一年,汉献帝自长安东归,号召天下诸侯勤王。

袁绍想过去迎汉献帝,又怕汉献帝来到之后,自己要束手束脚,还有源源不断的汉室忠臣来找自己的麻烦。

所以他放弃了。

而从小就生于忧患,如今屡经变故,已经越发残酷敏锐的曹操出手了。

曹操迎献帝,挟天子以令诸侯。

其中出力最大的,还是那个从袁绍军中跑来的荀彧,或许在迎献帝之后,荀彧跟曹操还有过一场大醉。

星月高悬,朱门碧瓦,荀彧身上带着袅袅香气,他已经是大汉的尚书令了,他说:“或许大汉真的能再次站起来。”

曹操深吸口气,趁着酒意说:“不错,孤与文若共扶汉室,焉能败北?”

君臣一起大笑,这两年是曹操出道以来最开心的两年。他还遇到了郭嘉,这是一个知己,跟他同样有不羁的风流,同样也明白英雄的壮志。

与此同时,曹操被献帝任命为司空,在小小的朝廷上位极人臣。

他还要南征张绣,开疆拓土,把宛城纳入囊中。

然后,然后就出了意外。

本来事情是很顺利的,张绣投降了,曹操进城还志得意满,兴冲冲地问:城中有妓女否?

结果就找来了张绣的婶婶,一通胡天胡地。

刚刚投降的张绣心里本来就有气,如今更是气不可遏,挥军就杀向曹操。

或许彼时的曹操还光着屁股,但闻帐外兵荒马乱,只顾起身就跑。那个叫典韦的铁塔般的汉子立在门口,替曹操断后,曹操的长子把曹操扶上马,自己死在乱军之中。

曹操灰头土脸的活了下来,儿子和爱将却再也回不来了。

他抬头望着茫茫星空,突然痛哭流涕。

那年之后的曹操回到许昌,变得越发心思深沉起来,他找过张绣复仇,没能成功,随后调转矛头对付吕布。

这次他赢了,徐州终于成了他的。

徐州还有一个他的老友,被吕布袭取徐州后,正流离失所。

曹操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半路上就遇见了这个老友。

老友当然就是刘备。

这让他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但曹操还是大笑起来,他对于那段时光总是充满了向往。

他与刘备一起登车,揽着他谈天说地,上表请皇帝封他为豫州牧、左将军。

曹操一定也对刘备说过,你看我现在匡扶汉室,复兴有望,你来帮我如何?

刘备也一定拒绝过,他看着表面上欣欣向荣的许昌,已经看到了里面的危机。

许昌城里有过一件小事,汉献帝有一次私下里问曹操说:“你究竟是不是来辅佐我的,如果你是,就请让我参与决策,如果你不是,请给我一个痛快。”

曹操冷汗涔涔而下,他仓皇叩头,不敢回答一言,退出了门外。

此后曹操再也没有单独见过汉献帝。

刘备说:“你终究还是不敢面对汉家天子。”

曹操摇摇头说:“不是,我只是不敢面对曾经的自己。”

刘备说:“其实我也很好奇,现在的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曹操没有回答,他抬头望着青梅,只说:“梅子熟了,我们去喝点酒吧。”

那天他们历数天下英雄,最终曹操给刘备下了断语,他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今后的很多年里,曹操都对刘备说过类似的话。

不久后袁术称帝,刘备以征袁术的名义讨了兵马离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当时许昌城里,衣带诏事件被揭发,曹操端详着手里的剑,最终手起剑落,大杀四方。而屠刀落下的时候,刘备也得到了消息,他悄无声息地斩了车胄,重新夺回徐州,宣告了与曹操的决裂。

只是刘备没有想到,曹操竟然没有顾及袁绍给予的压力,还是要先打自己。

曹军众人也没想到,但曹操去意已决。

许都城的大殿上没有风,只有停不住的议论,他们都认为袁绍才是当务之急,刘备不过是疥癣之患。

曹操坐在高处,他最近喜怒无常,没人能看出他的心思。

曹操轻叩桌案,便无人再说话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刘备和袁绍,袁绍好谋无断,自己去打刘备,袁绍未必会驰援。

而刘备……曹操环视自己的属下,说:“刘备,人杰也,吾将生忧此人。今不击,必有后患。”

曹操决定的事向来没有人敢质疑,他整顿兵马,杀向曾经的老友。

好在刘备这个人杰的军事才能比不上曹操,曹操冲到徐州,很快击败了刘备,并俘虏了刘备的家眷以及二弟关羽。

然后曹操就又看到了自己的梦想化身。

那个汉征西将军的少年梦,始终盘旋在曹操的心里,那个未曾落幕的大汉帝国也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关羽在曹操的军中,为曹操解围,单骑斩颜良,却对名利视如浮云,只想去寻刘备。

曹操问关羽:“我对你也不错吧,我能给你的都可以给你,你就没有什么表示?”

关羽说:“愿为将军赴死。”

曹操眼前一亮,又问他:“那刘备呢?”

关羽说:“愿与刘将军共死。”

曹操无语。

曹操的心宛如在滴血,他明知道放走关羽,日后很可能成为自己的心腹大患,但他还是舍不得就此杀了关羽。

或许有人劝过曹操,曹操就很激动,说多好的一个人啊,你们为什么偏要杀他呢?

众谋士也无语。

曹操冷静下来说:“是,杀的确是应该杀,但我就是不想杀,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没意见没意见,不敢动不敢动。

遂有千里走单骑,放关羽一条康庄大道。

曹操望着关羽远走的背影,唏嘘不已,心想上天对老子实在是不公平,我经历那么多背叛,那么多恶意,我又如何能纯粹起来?我做不了关云长了。

他喟叹完,转身背对着落日,便又挥袖踏往北方的战场。

在这之间又发生过许多小事,比如张绣再一次投降,而曹操竟然能真的接纳了他。后来他把军队开往北方,与袁绍决战,最终官渡险胜,他成为北方唯一的霸主。

这些都是小事,更大的事是几年以后,袁绍死了。

这个曾经的朋友与仇敌,年少的玩伴与大汉世家的佼佼者,终于也死在了帝国的余晖里。

曹操大哭了一场。

他没有那么虚伪,曹操有许许多多的毛病,他残酷、多疑,但他从来不屑于遮掩自己的欣赏与悲痛。

他是真的很痛心袁绍的离去。

那年与袁绍开战之前,刘备还在袁绍的帐下,把青梅煮酒时节,曹操攻打袁绍的计划和盘托出。

刘备背叛了他。

曹操把自己的舌头咬出了血,让自己记住,以后一定要慎言。

与袁绍开战之前,许多在曹操手下的官员将领,纷纷给袁绍写信表忠心,纵然曹操一把火把这些信都烧掉了,但其中有什么人他心里有数。

这世上没几个他可以相信的人了,连故人都不剩下几个。

如今袁绍也死了,那个抢新娘、说旧梦,与他一起从旧时代走来的人又缺席了一个。

在袁绍阴养死士,巴不得天下大乱,想从中称王夺权的时候,曹操还在想着力挽狂澜,要还大汉一个朗朗乾坤。

但袁绍也仍旧是一个故人。

乱世里袁绍这种人多的是,后世叫作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会在曹操帐下的时候就给袁绍写信表忠心,没人会看好曹操。

但袁绍至少是这些人里的佼佼者,是他们中少有的有勇气的人。

那天官渡的大火燃起时,曹操突然想起袁绍年轻时的一句话,袁绍把酒杯举得很高,说大丈夫若不能翻云覆雨,纵横天下,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他还记得自己在洛阳的暗夜里高声叫好,原来袁绍的纵横天下,是这个意思。

曹操长叹一声,趁着这份心绪还在,他要做一件事去祭奠过去的岁月。

这件事就是白狼山之战。

白狼山,远在乌桓,虽然袁绍的子嗣投奔了过去,但这只是一个出兵的借口,多数人仍不赞同曹操亲征。

曹操低着头,突然笑起来,他伸出手平复所有人的争论,他说:“诸君,乌桓我是一定要去的。”

“我可是汉征西将军啊。”

当然,这句话他始终没有说出口。

那些年里,曹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白狼山之战虽然惊险万分,但还是赢了。虽然郭嘉死在了风沙之中,但那已经是他最好的归宿。

曹操又对风洒长泪,郭嘉逝后,这个世上似乎已经再也没有他能相信的人了。

而他的故人,全都是他的仇敌。

有时曹操也会想起刘备,他想刘备为何这么固执呢,大汉帝国的光辉不是因为道德教化,而是因为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大一统力量。

那些跳梁小丑,诸如袁术,甚至孙权,都丢掉了大一统的信仰,去龟缩一隅。

曹操想,好歹我始终也没有抛弃这份信仰,为什么你们都要背叛我呢?

这些话刘备永远没有办法回答他了,曹操本想在赤壁一战之后,好好把刘备抓过来问问,就像在徐州时一样,再次青梅煮酒,论论英雄。

结果他在赤壁战败了。

之后他亲耳听到刘备像用了修改器一样崛起,十年之内与他鼎足三分,后来他才弄明白,对方的修改器叫作诸葛亮。

这期间他也没闲着,他不像孙权,守土就已经心满意足,他还开拓西凉,还准备着蚕食南方的土地。

甚至亲征孙权,试图再次完成一统。

可惜他没有机会了。

南方的防线十分稳固,他每次动兵,得到的不过是朝中越来越高的官职,越来越高的地位,甚至都要称魏公,乃至魏王。

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荀彧来找过他说:“明公现在也认为大汉已经亡了,对吗?”

曹操沉默半晌,最终说:“天命已断,但孤绝不会是亲手为大汉送葬的人,文若可否陪我走完最后一程?”

荀彧长叹一声说:“明公,恕臣不能自欺。”

曹操伸出手,想抓住点什么,或许又想叫住谁,但荀彧冲他拜别,转身,那样的果断,他便明白自己再也叫不回这个朋友了。

他闭上眼,眼前仿佛流过滚滚长江。

这是一个英雄逝去的年代,所有坚持着过去的人都会用生命为自己做注解,荀彧的死讯传来时,曹操的哭声也未见得是假的。

很难说是曹操杀了荀彧,还是曹操成全了荀彧。

那年曹操称魏公,后称魏王,在赤壁之战的十年后,与刘备决战于汉中。

或许他们有过谈话,或许没有,这些年的风雨流星般闪过彼此的眼眸之间,他们都知道彼此再也不可能回头。

其实刘备所想的很简单,他没有背弃旧时代的任何一种信仰,他要大一统的帝国,也要道德文章的束缚。否则一个能屠城,能用世家门阀垄断上升渠道的一统国家,最终会沦为贵族歌舞糜烂,百姓得过且过的悲惨时代。

而这一切在英雄们的悲歌落幕以后,终究成为现实。

那年的汉中之战草草收场,没有人能在一场战役决定两方的胜负,即使关羽在荆州水淹七军威震华夏,也不能决定。

曹操联络了东吴,吕蒙白衣渡江,袭杀关羽。

当关羽的首级传至曹操面前的时候,他深吸口气,又闭上眼,这个他心目中理想的化身,是被他亲手扼杀的。

即使当初没有杀,如今也已间接死在他的手中。

魏王曹操与汉征西将军这个年少幻梦斗争了一辈子,终于不再需要斗争了,他随着幻梦的结束,走到了时间尽头。

弥留之际,他想过,像之前自己写过的那篇文章一样,说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说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

但他什么都没说。

他想过许多事,自己对不起的人有谁呢,自己执着的事有什么呢?

那太多了,袁绍对自己总算不错,自己杀了他全家。汉献帝战战兢兢,我杀进他的皇宫几次来着,一次还是两次?我也对不起他,还有荀彧,还有关羽……

曹操叹了口气,算了,这些都不说了。

突然又想起典韦,想起典韦便又想起自己的长子,他死之后,夫人也不再理会自己,这么多年过去,我连夫人在哪儿都不知道……

所以曹操开口,思绪飘飞万千,到最后只说:“我前后行事,于心未曾有所负也。只是假若死后有灵,我的大儿子问我‘娘在何处’,我该如何作答呢?”

沉默半晌,曹操又想起了刘备,他写下遗书,说:“我的姬妾都没什么本事,我死之后,把香都分给姬妾,她们还穷,就都去织席贩履吧。”

垂死的曹孟德笑了笑,仿佛看到怒发冲冠的刘备正在兴师报仇,隐约间还看到了未来白帝城的火焰。

曹操闭上眼想,刘备啊,我们死后这个世界会如何呢?

九泉之下,还能看到世上有英雄出现吗?

我这个所谓的魏国,其实是弥留的大汉,而如今这些岁月都要过去了,属于我们的时代也彻底不在了。


参考文献:

《三国志》陈寿著,裴松之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

《魏书》魏收著,何德章修订,中华书局2017年版。

《华阳国志》常璩著,齐鲁书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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