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少年，长得贼帅，文武双全。

那些年世道不太平，少年常常在练枪的清晨望着天，心想我能做些什么呢？

师父问：“想要荣华否？”

少年摇摇头。

师父又问：“想建功立业，翻云覆雨否？”

少年也不想，他沉思了很久，终于问清楚了自己的心。

凭一杆长枪，照一身肝胆，不求功成名就富贵乡，但愿激浊扬清换太平。

这年他还很年轻，他还很相信自己，无论将来要辅佐的人多落魄，有他就能有一片天。

意气风发，少年人负枪下山。

那些年少年行侠仗义，在乡里闯出了声音，有不少同样热血的儿郎，要与他一起闯荡天下。

天下偌大，各路诸侯此起彼伏，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举目四望，不知何去何从。有人说我们去投奔袁绍吧，袁绍家四世三公，雄踞中原，定能成就一番伟业。

北方的风吹过来，这时的少年已不那样年轻，固然他的热血不曾稍减，江湖之中几年的风波却让他的目光更加敏锐。

少年摇了摇头说：“袁绍好名寡义，不可相托。”

朋友问：“那还能投奔何人呢？”

少年说：“幽州公孙瓒，抗击外虏，气节耿耿，或可一试。”

于是那年幽州公孙瓒的白马起兵麾下，多出了一个英勇的少年。

只是少年在公孙瓒手下度过的时间越长，就越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少年有时会在暗夜中饮酒，他可以在军中出头，也可以率领三军冲阵。

然而一次次的杀敌，赢家也不过是赢得了治下生民的痛哭作为喝彩。

没人关心来时路的百姓，也没人关心乱世结束后是怎样的未来。

这时少年听到了脚步声，一个厚重的声音传过来：“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赵将军何所思？”

少年抬起头，来人他也认识，这人是公孙瓒早年的同窗，曾在洛阳当过游侠，与曹操、袁绍结交，共讨董卓。

这人脾气也不太好，怒鞭督邮，又遇流寇，走投无路，才往幽州暂避。

少年常见他与人交流时笑意满面，无人角落中忧心忡忡，于是问他：“刘将军平日又为何愁眉不展？”

这人当然就是刘备，刘备笑了笑说：“没什么愁眉不展的，只是在想长夜何时破晓。”

少年心中一动，他在这个人身上看到了公孙瓒、袁绍都不曾具备的东西。

那些日子里，少年常与刘备卧谈，两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少年越谈目光越亮，从前犯我者虽远必诛，骨子里气节仁义的大汉，似乎又复苏在笑谈中。

刘备说：“我将尽我一生，重现心中大汉。”

这时的刘备已经三十岁了，他流离奔走这么多年，从没有放弃过。

少年想，这才是我想要追随的人。

不久后，少年的兄长去世，他回乡奔丧，此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当少年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与刘备相逢在邺城了。

没人知道他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袁绍的地盘，而且还能在袁绍的眼皮底下，替刘备招收了一波骑兵。

史载：绍不能知。

朋友们问少年，说：“你所做的这些事情，都在江湖之中，无人问津，也不会有人记载，追随刘备亦无前途，值得吗？”

少年笑了笑，他想起自己下山前的愿景，正如今日。

不图名利，只为虚无缥缈的明天。

还谈什么值不值得呢？

此后黄沙百战，也有人劝少年去向他处，曹操也好，江东也罢，都有他容身之所。

朋友说：“你也不年轻了，何苦呢？”

少年摇头说：“我们这群人跟着刘备，就从没觉得自己变老过。”

所以有夜读春秋的关云长，有奋不顾身的张翼德，这些不离不弃的人，都像是旧世界的顽固，怀揣不切实际的梦幻。

但杯子碰到一起，高歌饮酒，就能尽欢。

那年刘备兵败，曹操携北定中原，鲸吞荆州之势，要一统天下，剿灭宿敌。

少年提枪在阵后，护卫刘备的家小，入眼皆是断壁残垣，肃杀的风里卷起血腥气。这是长坂坡，这时的少年，实际年龄少说也四十了。

而当他系好白袍，凭一杆长枪，照一身肝胆，就还是那个壮哉少年郎。

千军纵横，挡者披靡。

曹操在高处惊呼：“此人是谁？”

答曰：“常山赵子龙是也！”

银鞍白马，纵身出阵，还留下三声长笑，宛如少年将军般绝尘而去。

还有宵小诋毁，在少年尚未归来时对刘备说：“少年已投曹操去了。”

刘备眉头皱了皱，他盯着那个宵小说：“子龙与我莫逆之交，竖子安敢欺我？”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便掠过一道乌光，他耳边听到风声呼啸，片刻后才明白那是他的血在飘。

乌光是刘备的手戟，刘备挥戟斩去。

那人或许到死都不明白，他只是说了一种可能性。

刘备不是优柔寡断吗，百姓怕了曹操，求他拖家带口一并过江，他都能应允，为何要斩我？

汉昭烈帝，从来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或许他的仁慈只对他的同道和无辜的百姓。

刘备斩了这宵小，驻足北望，他说：“子龙不弃我走也。”

没有什么理由，他相信那些年少时的目光不是假的，莫逆之交的情义也绝不是假的，正如很多年以后，他在白帝城举国托付给诸葛亮。

其实总有那么一些情感，是常人无法理解，却也不该冒犯的。

那天的长坂坡，荒烟蔓草，折戟在残阳下反射星星点点的光，马蹄声踢踏而来，刘备逆光望见了赶来的少年。

他们相视一笑，继而是少年翻身下马，说不负所托。

后来他们又蹉跎了几年，那些年里少年也南征北战，终于立足西南，三分天下。

或许是年纪大了，或许是终于见到了近在眼前的荣华富贵，兄弟们开始提议买田分宅，要做新的权贵。

少年悠悠叹息，像永远年轻的霍去病一样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天下之敌又何止匈奴，还不到求田问舍的时候。”

刘备击节赞叹，他想起自己在荆州时，大骂求田问舍的书生，今日还能在老友口中听到类似的话，虽已年迈，仍旧觉得未来可期。

刘备说：“你觉得我们现在跟曹操抢汉中，能抢过吗？”

少年笑了说：“这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敌人在哪儿你指给我，我去打就是了。”

刘备哈哈大笑说：“好，会有你上阵的机会！”

当汉中之战开始的时候，距离少年与刘备的初见，已经过去了近三十年。三十年的风霜，没能把少年催老，他跃马提枪，精神抖擞。

定军山一役，黄忠阵斩夏侯渊。

老将黄忠打出了气势，打出了自信，曹操大军杀到，还敢去抢曹操的军粮。

奈何出营多时，尚未归来。

少年深吸口气，喝令数十人随他探路，诸路人马做好交战准备。

像是很多年前一样，少年带着身边数十人，冲向了千军万马，即便千军万马，也挡不住少年的银枪白马。

这一路上，他遭遇过曹军先锋，突围之后又被大军包围。

少年纵声长笑，长枪电闪，像北风卷过梨花，片片凋零如落叶。长坂坡上是否有过七进七出史书未曾记载，汉中之战，少年倒是几次突围，又回身去救援部将。

闲庭信步，旁若无人。

五十余岁的老将杀回营中，背后喊声动天，曹军追杀的脚步不曾稍停，大营中的将士神色匆忙，满脑子想的都是闭门防守。

少年伸手拦下，望着不远处曹军扬起的尘土说：“来不及了，打开营门，偃旗息鼓，我去看看曹军的胆子！”

是日黄昏，曹军杀到营前时，只见到一个白马银枪的将军立在门外。

这将军神色睥睨，仿佛在说谁敢与我一战？而营门内悄无声息，影影绰绰似乎藏着无数杀机。

曹军与少年僵持片刻，还是不敢冒进，开始缓缓后撤。

多年纵横沙场，磨砺出少年锐利的目光。当曹军开始发号施令，却还没能完全按令撤退时，少年一声断喝。

“战机已至，出手！”

营内弩箭齐发，接着是战鼓雷鸣，曹军大败，自相践踏，坠入汉水而亡者不计其数。

也就是这一战，少年被刘备拍着背激赏说：“子龙一身都是胆！”

蹉跎三十年，终于拨云见日，汉中之战互相僵持，蜀汉却占先机，荆州更有关云长水淹七军，威震华夏。

一切仿佛都要好起来，年少时同床而谈的梦，似乎也即将实现。

奈何天下之大，敌人又何止一个曹操？

吴人背盟，糜芳弃义，威震华夏的关云长败走麦城，盛怒的张飞死于小卒之手。

没人能劝得了刘备，他挣开诸葛亮的臂膀，誓要伐吴。

只有少年还敢去劝说：“此时伐吴，四十年奔波俱成黄土！当初的愿景，陛下莫要辜负。”

刘备深吸口气，说：“子龙，我累了，你就当我骗了你三十年，剩下的路你和孔明一起走吧。天下和未来我交给你们了，我只想念我的桃园。”

那年刘备夷陵兵败，当少年赶到永安的时候，只见到气息奄奄的昭烈帝了。

或许叙过一两句旧情，也托付过几分蜀汉未来大业，少年只觉得很虚无，仿佛这些话都是假的，那个脾气不太好的中年游侠随时会活过来。

耳畔传来诸葛丞相的恸哭，像是要把灵魂呕出来。

少年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的眼泪也已经无声淌了好久。

此后的几年里，他看到诸葛亮透支生命般的努力，如何能北伐中原而不损民生，如何严格执行律法而尚显宽仁，如何用兵阵前又运筹帷幄……

当一个天才拿命来换这些时，是能换得来的。

那些年里，曾经并肩作战的老友只剩诸葛亮，而少年每每见到诸葛亮，总有种想长歌当哭的冲动。他仿佛看到诸葛亮在刘备灵前的痛哭声化作了鞭子，他自己在抽打自己。

而诸葛亮还在对他笑，笑容令人如沐春风，只有极熟悉他年轻岁月的人才能看出他的神采已疲惫非常。

少年说：“吾虽年迈，尚可马革裹尸。丞相若有军令，在下绝无二言。”

诸葛亮说：“那就来北伐吧，赵老将军。”

昨日少年今日老，这位将军正是赵云，垂垂老矣的他领军北伐，正赶上马谡失街亭。

三军败退，赵云不清楚这样的失败会不会让蜀汉再也无力北伐，他想：我要保住它。

于是六十岁的老将再次横枪立马，头也不回，他说：“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在这里，我还能吹到北方的风呢。

四十年前，幽州的风还能吹到西南吗？

风吹草低，追兵自至，赵云深吸口气，大声道：“常山赵子龙在此，谁来与我一战！”

银光一闪，长枪照一身肝胆。

即便六十岁，只要手上有枪，他还是那个所向无敌的赵子龙。

这次断后他仍然成功了，还安全回到了西南，诸葛亮提议给他嘉奖，他摆了摆手说：“败了就是败了，败军之将，还要什么奖赏。”

诸葛亮说：“好，等下次北伐，将军立功，封赏一定会到。”

赵云也笑说：“好，我等着。”

然而从来千军万马纵横无敌，也敌不过岁月无情。

还未及参与下次北伐，戎马一生的赵云便溘然长逝了。

这一生，我尽力而为了，只可惜还是有诸多遗憾。

多希望诸葛丞相能北伐成功，兴复汉室，把我们共同的梦放回旧都。

回光返照时，赵云这样想着。

恍惚间，他又听到了幽州的风，看到了邺城的雨，风雨之中是三十多岁的刘备在侃侃而谈，说洛阳声色犬马，以后有机会，我们再把它建出来。

赵云笑了笑说：“主公，我去你的洛阳找你了。”

完。

参考文献：

《三国志》陈寿著，裴松之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