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京
字数:12972 更新时间:2021-09-08 10:2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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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沧流以特起,擢崇基而秀出。

——潘岳


太康七年的八月,虽然天气已经立秋,洛阳城却依然笼罩在异常的酷热之中。就连东宫中侍立在廊下阴凉处的内侍宫女们,没多久都汗出如浆,浸透了后背上薄薄的一层縠绉纱衣。

艳阳高照,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仿佛天地都变成了一个烧得通红的窑炉,要把每一个塞入炉膛的血肉之躯烤成干,焚成灰,最终化为缥缥缈缈无知无觉的一缕青烟。终于,一个面色苍白的小宫女还来不及抹掉额头上密密麻麻的冷汗,就身子一晃,“咕咚”一声栽倒在廊下。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弄走?”掌管东宫内侍的寺人监董猛紧张地瞅了一眼正殿,赶紧吩咐人将晕倒的小宫女抬下去,“跟个雪人儿一样不济事,以后不许她到正殿侍奉!”

眼看有人七手八脚将中暑之人抬走,董猛听正殿内没有动静,心中暗暗放下了心。这天气如此之热,是个人都有被烤化了的感觉,就连董猛自己也觉得手足虚软头昏脑涨。于是他赶紧挺直脊背,暗暗振作精神,目光照旧投向了廊外的庭院之中。

与始终静悄悄的正殿内不同,此刻东宫宽大的庭院内,正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声响,那是庭边几棵高大的槐树上挥之不去的蝉鸣,高亢刺耳的声音钻入耳膜,越发让人焦躁不安。蝉鸣声中,还夹杂着有人时而欢喜时而懊恼的叫嚷:“哈,我逮到你了!”“居然敢跑,再尝尝本太子的游龙棍!”

果然不愧是太子殿下,旁人都如同糖人一样被热得瘫软下去,只有这东宫之主的太子仿佛一个泥坯,在炉火般的炙烤中反倒越来越坚硬抖擞。董猛心中默默感叹了一句,双眼仍然尽职尽责地落在太子司马衷身上,看他回过手中长长的竹竿,在一旁小内侍捧着的蜂蜜罐子中一搅,竿头顿时裹出一团黏稠的蜂蜜,向着树梢上振翅高歌的夏蝉粘了过去。

“粘住了,粘住了!”见一袭得手,早已年过二十的太子顿时如同孩童一般跳起脚,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然而就在他收回竹竿,想要观察自己的战利品时,身后的正殿内却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明显是什么东西被狠狠摔碎的声音,吓得司马衷手一抖,竹竿连着粘住的夏蝉一起掉落在方砖地上。

“太子呢?叫他过来看看!”正殿中隐隐约约传来愠怒的声音,让司马衷原本在太阳底下晒得通红的脸越发涨成了猪肝色。他捏着手指慌乱地搓着上面沾染的蜂蜜,脚下却也像被蜂蜜黏住了似的没有挪动分毫。

“太子殿下,太子妃请您赶紧过去。”见司马衷不动,一个宫女匆匆忙忙地从正殿跑出来催促。司马衷不能再装没听见,只好硬着头皮走进了正殿。

殿内四周都放着冰块,明显比外边凉快了许多,可是司马衷额头上的汗水却滚得越发急了。他看了一眼脚下还来不及收拾的水盂碎片,又偷瞄了一眼坐在书案后一言不发的太子妃贾南风,期期艾艾地开口:“太子妃找我有事?”

贾南风抬起眼,冷冷地瞥过司马衷被汗渍浸得微微发黄的衣领,压下心中的嫌恶,将手中一卷文书递过去,没好气地道:“太子自己看吧。”

太子妃贾南风虽是一介女流,却极为关心朝政,每日都会派人去抄录朝廷奏报,在东宫内细细研读。司马衷不能理解贾南风对政治的热情,却也不敢去管。好在贾南风除了初嫁那半年想要逼丈夫用功读书,后来就彻底灰了心,由着司马衷每日在东宫游手好闲消磨时光。

司马衷虽然愚笨贪玩,但自小在东宫内被太傅司马攸、少傅卫瓘等人教导了多年,好歹字是认得全的,因此很快就看懂了贾南风递给他的奏报抄本。却原来是天子司马炎想招隐士皇甫谧出山做官,封他为太子中庶子。皇甫谧却不领情,专门呈上奏表推辞了。

司马衷被奏报上一堆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搅得头晕,便抬起头呆呆地盯着贾南风,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贾南风见他一脸懵懂,方才发泄过的火气又腾地蹿了上来,恨铁不成钢地咬牙道:“天子想仿效商山四皓的例子,请皇甫谧辅佐太子。那老儿却根本不领情,而天子竟就这样放过了他!现在还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看咱们东宫的笑话呢。可太子殿下刚才在做什么?今儿个一共抓了多少只鸣蝉?”

“呃……八只?九只?不对,我去数数……”司马衷认真地思考到这里,眼见贾南风眼神不善,当即把后面的话吞进肚中,重新坐回座席,脸上摆出一副谦虚好学的神情来,“太子妃刚才说什么三四……”

“商山四皓!”贾南风咬着牙纠正了一句,无奈地解释,“当年汉高祖刘邦的太子刘盈仁弱,吕后为了提高太子的朝野声望,专门请了四个在商山隐居的大贤者来辅佐太子,称为商山四皓。如今天子也在为太子你操心,太子好歹振作一点……”话还未说完,贾南风蓦地一声大喝,“大胆!”

这一声舌绽春雷,顿时将司马衷吓得一抖,眼神赶紧从旁边伺候果盘的宫女身上收了回来。那宫女则吓得体如筛糠,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露出一段雪白细腻的脖颈:“太子妃饶命!”

“当着我的面都敢做出这轻贱样儿,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勾引太子!”贾南风早已被司马衷心不在焉的样子勾起了满腔怒火,偏偏不能朝他宣泄,当即一巴掌将那无辜的宫女扇在地上,“来人,拖出去杖四十,让其他人好好看看她的浪劲儿!”

眼见那宫女哀哭着被人拖了出去,司马衷只觉得汗水如一只只小虫从鬓边爬过,蜇得他懊恼不堪。他蓦地一推书案站起身来,正要开口喊一声“住手”,却不防贾南风凉凉地斜睨了他一眼:“太子怎么了?”

“不怎么,不怎么……”司马衷一惊,顿时把满腔豪情都吞了回去,急中生智一拍脑袋,“我突然想起,该是去向父皇请安的时候了!”说完他不敢去看贾南风脸上的冷笑,逃也似的跑出了东宫。

内侍禀告太子求见的时候,天子司马炎正带着皇后杨芷在濯龙池边纳凉消暑。自从娶已故皇后杨艳的堂妹杨芷之后,司马炎对这位貌美娇柔的新皇后十分宠爱,便渐渐疏远了桀骜冷漠的贵嫔胡芳。加上胡芳毫无争宠之意,杨芷无论地位和恩宠都无人可以争锋。于是当初那个娇弱胆怯的少女胆气渐壮,越发有了后宫之主的威严气派。

对于太子司马衷的突然到来,司马炎虽然心中有些惊讶,还是命人即刻将他宣到了濯龙池边。眼看太子满脸通红,薄薄的夏衫都被汗水粘在了脊背上,司马炎立刻命人赐给司马衷一杯冰酪,温言问道:“太子有事吗?”

司马衷原本正大口饮着冰酪,被司马炎这么一问,顿时呛住了。他捂着嘴巴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良久,又赶紧跪下谢罪,支吾了半天,终于红着眼睛道:“儿臣不想回东宫了。”

司马炎一愣,皱起了眉头:“说什么浑话?太子是东宫之主,不回东宫想回哪里?”

“儿臣……儿臣……”司马衷原本就心里委屈,听司马炎口气有些严厉,顿时眼泪汪汪,半晌才嗫嚅道,“儿臣不想当这个太子了……”

“你说什么?”司马炎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一会儿,忽然猛地将凉榻边的小几一拍,“你再说一遍!”

司马衷一向害怕父亲,见司马炎这么一发作,哪里还敢开口,只是伏在地上不住发抖。

“陛下息怒,别吓着了太子。”一旁的皇后杨芷连忙扶着司马炎在凉榻上躺好,又亲手端起一盘冰湃的葡萄呈到司马炎面前。作为太子司马衷的姨母,杨芷知道杨家的一门荣宠都系在太子身上,自然不愿意这对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之间产生嫌隙。

“说吧,你是不是听到了外面什么闲言闲语?”司马炎伸手推开面前的琉璃盘,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伏在前方瑟瑟发抖的儿子,竟从他的怯懦惶恐中看出了一丝辛酸。他闭上眼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尽量口气温和地道:“你不要多想,你是嫡长子,太子之位坚不可摧。你只要立身持正,好生读书,又何惧宵小之辈以讹传讹?”

“是……”太子听司马炎这么一说,无言可辩,只好讪讪地磕头谢恩,爬起身坐在一旁混些瓜果点心吃。然而当司马炎示意他可以回东宫之时,太子却又想起了什么,面露踌躇,期期艾艾地就是不肯告退。

司马炎心中不耐,知道这个儿子的脾性,索性直接问道:“太子不肯回东宫,是因为太子妃吗?”

“啊!”太子不料父皇说出这句话,吓得一抖,手中的半截甜瓜掉在了衣襟上,“不,不是的……”他脑子里闪过贾南风横眉怒目的表情,顿时思绪一片混乱,只是下意识地否认。

“那究竟是为什么?”司马炎盯着太子懵懂的脸,心中一阵气闷。他早就知道太子妃贾南风在东宫中的恶行,甚至生过废掉她将她囚禁到金墉城的念头。可原先他一直顾及贾南风父亲贾充和母亲郭槐背后的家族势力,后来又因为齐王司马攸之死朝局动荡,急需安抚人心,因此暂时没有处置贾南风。可是如今司马攸已经死了四年,政局平稳,他已经再没有之前那么多顾忌了。

“因为,因为……”司马衷汗如雨下,几乎要哭出声来,终于嗫嚅道,“儿臣一直没有儿子……”

司马炎一怔,联系司马衷此来的前言后语,顿时心中透亮。司马衷与贾南风成亲数年,贾南风不仅对太子四周的女人严防死守,甚至杀死怀孕的宫人,就是为了不让别人生出太子的长子。然而贾南风至今却只生了两个女儿。太子膝下无子,加上外界对太子的能力颇有疑义,因此就连太子本人也焦虑不安起来。

想到这里,司马炎不禁微微一笑。他就着皇后杨芷的搀扶从凉榻上坐起,对太子吩咐了一句“随朕来”,便施施然迈出凉亭,沿着小径绕濯龙池而去。

司马衷不明白父亲的用意,却不敢违拗,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濯龙池是后宫内最大的池苑,偌大的池边花木扶疏,山石掩映。即使暑热难耐,望着一顷汪汪碧水,依然让人心旷神怡。绕过一片白鹤停驻的芦苇洲,前方隐隐传来欢笑叫嚷之声,却是几个年龄不等的孩童,正光着脚丫在池边踩水嬉戏,而更多的内侍和宫女们则战战兢兢地围在他们身边,全神贯注地照看着安危,连帝后与太子驾到都未曾发现。

“好好看看。”司马炎抬手对身边的侍从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回过脸朝微微喘气的太子司马衷笑道。

“是。”司马衷不明所以,却只能听从司马炎的吩咐,用力瞪大眼睛朝那几个孩子看去。只见他们个个莹润如玉、衣饰华贵,落在司马炎眼中竟没有多少差别。司马衷揉了揉瞪痛了的眼睛,继续用力去看,还是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

“父皇,是父皇来啦!”就在这时,一个戏水的孩童突然发现了远处的天子圣驾,顿时清脆地呼喊起来。一时间,四周的内侍宫人们忙不迭下拜俯首,而那几个孩童也赶紧跑到岸上来,叽叽喳喳地拥过来向司马炎和杨芷一行行礼。

听他们乱纷纷地喊着“父皇”,司马衷脑子再迟钝,也醒悟过来这些孩子是父皇这几年的后宫所出。自从泰始年间广充后宫,加上灭吴之后将吴国后宫之女尽充掖庭,此刻司马炎后宫的女人已不下万数,实在是历朝之最。因此几年之间司马炎添了好些皇子皇女,司马衷作为长兄都无法一一辨认过来。

几个孩子中有机灵的已经认出了司马衷,见过帝后之后又乱哄哄转过去给太子行礼。司马衷还没有从懵懂中恢复过来,只是手忙脚乱地将他们扶起,口中一迭声地说着:“弟弟请起,弟弟请起。”

司马炎在一旁看着,微笑不语。然而当司马衷扶起排在最后的一个小小孩童,口中照例重复着“弟弟请起”这四个字时,司马炎却突然开口:“他不是你弟弟。”

司马衷一愣,伸出的手便不知该放到哪里好。司马炎看了一眼紧张得满脸通红的司马衷,又看了看跪在地上鲜藕一般粉嫩的小人儿,心中一叹,淡淡开口:“沙门,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爹爹是谁吗?还不赶紧给你爹爹磕头?”

这两句话有些长,司马衷一时没有听懂是什么意思。然而那五六岁的小人儿却已经醒悟过来,仰起头仔细瞧了瞧司马衷,忽然小嘴一瘪,委屈地看向了司马炎。

“沙门,快叫爹爹啊。”司马炎不明白平素乖巧听话的小孩为什么就是不开口,顿时有些着急。

“他……他不像我爹爹……”叫作沙门的男孩涨红了脸,眼睛里蓄了一包眼泪,“我爹爹不是那个样子的……”

“胡说,你怎么知道爹爹应该像什么样子?”司马炎知道沙门平素和其他皇子厮混一处,此番确实有些为难了他,因此一直和颜悦色,直到现在语气才有些严厉起来。

“我爹爹……应该是陛下这个样子的……”沙门说到这里,终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手足并用地就往司马炎脚下爬过来。在他心目中,自己的爹爹就应该如同司马炎这般端正威严,却哪里会像太子司马衷那样只会呵呵地傻笑。

“沙门!”司马炎皱起眉头后退了一步,随即狠狠瞪着一旁发呆的司马衷,“太子,沙门大名叫作司马遹,是你的亲生骨肉。你还不过来相认?”

司马衷先前一直懵懵懂懂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此刻听司马炎如此清楚明白地说出来,只觉得晴空一道霹雳,吓得他本能地后退了两步,差点被一块石头绊了个跟头。身子乱晃之际,胳膊却猛地被人攥住,仿佛铁钳一般牢不可摧,却是天子司马炎及时扯住了他。等司马衷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那小孩已经对着他磕下头来,口里含含糊糊地叫着:“儿臣司马遹,见过太子爹爹。”

眼看太子被这一拜拜得目瞪口呆,脸上的神色是惊吓大于惊喜,司马炎轻叹了一声,微微笑道:“太子还记得当年成亲之时,朕派去教导你夫妇之仪的谢才人吗?她在你东宫住了些时日,回来之后便有了身孕。朕原本想将她送到你的东宫,却听说太子妃骄悍善妒,常有谋害怀孕宫人之事,便将此事隐匿了下来。如今沙门已经长大,太子妃又一直无子,这便让他和谢才人一起回到东宫正名,也免得外头那些朝臣一直为东宫的事情饶舌。”

这番话,司马炎说一句,司马衷就唯唯诺诺地应一声。等到司马炎说完了,司马衷也哆哆嗦嗦地伸出双臂,将叫作司马遹的小孩轻轻搂了搂。过得一阵,司马遹的生母才人谢玖也应召而来,听说天子命她即刻随太子回东宫,虽然不敢违抗,却忍不住面露惊惧之色。

司马炎自然知道谢玖惧怕的是谁,不禁勃然作色道:“是朕下旨让你们母子去东宫的。若是有人胆敢为难,朕自然会为你们做主!”

眼看谢玖依旧惶恐不安,而司马遹也趴在母亲怀中眼巴巴地盯着天子,母子俩都是一副楚楚可怜之态,皇后杨芷犹豫了片刻,终于上前道:“陛下,皇孙回东宫是大事,要不就由臣妾亲自送他们去吧。”

“也好。”司马炎恨恨地盯了一眼太子司马衷手足无措的模样,转而向皇后杨芷道,“皇后到了东宫,若是有人无礼也不用顾忌,尽管拿出你皇后的威严来!”

“陛下放心,臣妾理会得。”杨芷点头应了,果然带着太子、谢才人和皇孙司马遹一起往东宫去了。

这边太子刚认了儿子,那边早有人将此事飞报给了太子妃贾南风。因此,当太子司马衷领着谢玖和司马遹刚一走进东宫,贾南风早已亲自拿了一把宝剑挡在道路中央,用剑尖指着谢玖冷笑道:“你什么时候和太子生下的儿子,我怎么不知道?如今随便找个小孩就想塞进东宫来做皇长孙,你们做的是哪门子的春秋大梦?要是心里没鬼,就让我在这小孩身上划一剑,让他和太子来个滴血认亲!”一边说,一边果然作势用剑刺来,吓得谢玖抱着儿子滚倒在地,司马遹更是号啕大哭。

“皇后驾到!”正闹成一团,猛可里有人高声叫道。贾南风一怔,两旁却已有人冲上来,将她手中宝剑夺去。

“皇后驾到,太子妃还不向皇后见礼?”见东宫众人齐齐下拜,唯独贾南风还站在原处,皇后车驾前的内侍高声重复了一遍。

贾南风咬一咬牙,只好跪了下去,眼睁睁地看着皇后杨芷的车驾驶进东宫,径直停在了正殿前。

宫人将皇后杨芷从车驾内搀扶进殿,司马衷、贾南风和谢玖母子便重新进殿见礼。杨芷刚才亲眼见识了贾南风在东宫的嚣张气焰,心中有气,有心杀杀她的威风,便命众人平身,单留她一个跪在地上,居高临下地道:“太子妃是名门之后,行事也须端庄谨慎才是。先前若非太子妃擅杀怀孕宫人,天子又怎会将皇孙隐匿西宫,时至今日才让他与太子父子相认?如今皇孙已经正位,天子不日还要另行册封。还望太子妃拿出嫡母的气度,慈和亲善。否则招来天子降罪,又有何益处?”

这番话杨芷自认说得入情入理,对太子妃也是一片好意,不料听在贾南风耳中,却满是讥诮嘲讽。她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坐在上位的皇后杨芷,想起她比自己还要小两岁,当年做女儿时在自己面前也是一派柔弱畏缩之态,却不料如今做了皇后,就可以用婆母的口吻来管教自己了。这一番对比,让贾南风心中颇为不忿,当下也不回应,只是面无表情地跪着,恍如未闻。

“太子妃以为本宫是在危言耸听吗?”见贾南风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杨芷心头暗暗恼怒。她少女时虽然性格温软,但当了几年皇后又深得司马炎宠爱,渐渐开始享受起权力带来的滋味,不知不觉行事比以前大胆了许多。此刻她被儿媳贾南风怠慢,气恼之下口不择言,冷笑道:“太子妃大概不知道吧,每一次你在东宫打杀奴婢,都会有人上报天子。上一次天子已经决定要废黜你的妃位,若非本宫向天子进言‘贾充对社稷有功,应该福荫他的后辈。贾妃年少,正是女子嫉妒的时节,还请陛下宽宥’,只怕你现在已经不在东宫,而是被囚禁在金墉城中了!”

眼看贾南风果然变了颜色,杨芷心中得意,只道是自己恩威并施,终于可以收服了她。于是杨芷再接再厉,命人捧出一卷文书,呈到贾南风面前:“这是李夫人所著《女训》,请太子妃亲手抄录十遍,好好反省日后如何对待皇长孙母子。”说着,她也不在东宫多加停留,在太子司马衷等人的恭送声中,登上车驾扬长而去。

贾南风没有按照礼仪去恭送皇后,只是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只觉得心如死灰。她当初自愿顶替妹妹贾午嫁给太子司马衷,原本就是断绝了自己的一切后路想要博取最高权力,然而如今走到这一步,不仅太子长子的位子被别人横刀夺去,连带自己的太子妃之位也岌岌可危,那她守在蠢笨的太子身边苦苦压抑、苦苦挣扎又算是什么?

伸手拿起皇后杨芷留下的那卷文书,贾南风缓缓打开,看见上面写着:“……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咸知饰其面,不修其心,惑矣。夫面之不饰,愚者谓之丑;心之不修,贤者谓之恶……”一个个工整的墨字,仿佛一颗颗钉子,钉入她血肉模糊的内心。

这是李夫人所写的《女训》。而这个李夫人,正是父亲贾充的前妻、贾荃的生母,那个因为自己的阻拦至死也没能葬入贾家坟茔的李婉!

杨芷让自己亲自抄写李婉的《女训》,这不是双倍的嘲讽是什么?

“杨芷,今日的羞辱,来日贾南风必当十倍百倍奉还!”贾南风心中暗暗嘶吼出这句誓言,却转头对着一直守候在身边的心腹内侍董猛道,“准备笔墨,待我抄好之后,你着人送到皇后的明光殿去。”

“是。”董猛见贾南风面色铁青,不敢多言,连忙叫人将笔墨纸砚一应备好,伺候贾南风跪坐在书案前。贾南风努力平静心气,果然一丝不苟地将那《女训》抄了一遍又一遍,连晚膳都没有吃。她写到掌灯时分,直到董猛在一旁轻轻唤了一声“太子妃”,才停笔看着他:“什么事?”

“天色晚了,太子让奴婢来问问,今晚安排皇长孙母子歇息在何处才好?”

董猛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却是贾南风将手中毛笔猛地掷到了砚台里,溅了书案上一层斑驳墨点。董猛眼明手快将贾南风刚抄好的一沓《女训》抢救下来,又用袖子擦去案上黑墨,这才低低地道:“太子妃,来日方长。”

“你找人收拾一个偏殿给他们。”贾南风的脸色恢复如常,仿佛没事一般重新铺开了纸笺,颤抖的手也渐渐平稳。一直写到夜半,终于将十沓《女训》抄写完成。

眼看贾南风神色疲惫不堪,董猛立刻叫人伺候太子妃安寝。贾南风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董猛道:“对了,今天朝廷的奏报可抄录好了吗?”

“都抄好了,要不太子妃明日再看?”董猛小心劝道。

“明日又有明日的奏报,还是今天一并看了吧。”贾南风说着,勉强用了一碗豆粥,又强撑着坐回了书案前。

董猛知道这位太子妃的性子,不敢违逆,赶紧将几卷奏报奉上。贾南风随意打开一卷看了一会儿,忽然眼神一凝,目光聚焦在短短的一行吏部调令上:“怀县令潘岳,迁尚书度支郎。”

“潘岳要回京了?”贾南风喃喃说出这句话,蓦地发现董猛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一副随时待命的姿态,便将那卷文书塞进他手中,吩咐道,“去查一下,潘岳回京,是谁为他出的力。”


夏末的暑气就仿佛窑炉中爆裂的木炭,很快就只余下一地灰烬,虽然还带着余热,却再不足让人生畏。待到九月过半,秋高气爽,云淡风和,天子司马炎下诏,按照往年惯例,亲自率领宗室百官到宣武场点校三十六军。

宣武场位于洛阳城北大夏门内宣武观前的邙山脚下,由于要迎接天子和群臣车驾,一早便有禁军清理了道路,宣武场外更是专门划出空地,用以停驻各王公大臣家的马车和仪仗。

“殿下,让马车走慢点吧,这样下去您的身子受不住的。”一辆驶向宣武场的青盖马车内,随车的年轻侍臣伸手稳住主人摇摇欲坠的身体,担忧地规劝,“殿下出门早,就算马车慢些,也不会耽误天子校军的时辰。”

被称为“殿下”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司马家宗室藩王特制的朱砂色朝服,腰间四彩的赤红绶带上挂着标志身份的白玉双印。不知是不是头上的长冠太过沉重,还是马车在疾驰中太过颠簸,少年一张犹带稚气的脸苍白得厉害,越发显得斜飞入鬓的双眉黑得醒目。

“殿下,太妃一早吩咐过……”见少年主君毫无反应,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自己说什么,年轻的侍臣望着小主人额头上细细密密浸出的冷汗,颤着声音继续规劝。

“董艾!”少年藩王终于不耐烦地呵斥了一声,随即喘息着朝车厢外挥鞭的车夫吩咐了一句,“再快……再快些!”

车夫不敢违抗主人的命令,马鞭再度落在拉车的马匹身上,装饰着云母赤漆的车轮辘辘滚动,迅疾地碾过了官道车辙中一枚较大的石块,引得车厢一阵巨震,几乎将车内的少年藩王从座位直颠扑到地上。

“殿下小心!”侍臣董艾顾不得礼仪,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少年藩王的胳膊,好不容易才将他拉回座位上。看着主君越发苍白虚弱的神色,董艾不明白一向深居简出的小主人为何一反常态,执意要参加这次冗长无聊的校军仪式,甚至比其他诸侯王还要匆忙迫切。

似乎是看出了臣下不敢出口的疑问,身穿王服的少年压下胸中烦闷欲呕的不适,轻轻弯了弯嘴角,竟露出一个孩童般纯真满足的微笑来。末了,他解释一般对满脸关切的董艾低低道:“你不懂的,我心里高兴得很。”

等马车终于到达宣武场外,由于时辰还早,空场上的车驾寥寥无几。少年藩王心中一松,虚弱地靠在车壁上喘息了一阵,终于积蓄出精神,将车厢的窗帘掀开一条缝隙,向尘土飞扬的官道处望去。

过了一会儿,陆陆续续有不少亲贵和官吏的车驾到来。他们见到这驾早早到达的青盖车上标志身份的黑幡,不由都是一惊,顿时就有人想过来见礼。然而董艾得了少年吩咐,只推托说小主人身子不适,暂时不能行礼,将凑到马车近前的诸人一一挡驾。众人知道这少年藩王地位极尊,偏又数年来称病不出,便不敢坚持,纷纷客套两句,自顾进宣武场去了。

那董艾站在车前,一双眼睛直往前来宣武场的达官贵人身上张望,却不知主人这次巴巴地赶来,究竟是为了见谁。今日天气虽不十分炎热,但阳光浓烈,在日头下站久了便生出一身细汗来。他正望得眼花缭乱,不妨车厢内忽然传出一声颤抖的吩咐:“快,快扶我下车!”

董艾跟了小主人三年,一向只觉得他被太妃管教得温顺沉默,甚少喜怒之色,今日这一连串的举动大是反常。然而不待他细想,车帘一掀,却是那少年藩王早已迫不及待,自顾就要下车。董艾慌忙伸手去搀扶,少年藩王却只虚虚地在他胳膊上一借力,便合身从车辕上跳下。他原本身体欠安,在车中颠簸了半天越发虚弱,这一跳几乎要去了半条命,若非董艾全力拉住,顿时就要跌倒在满是沙石的地面上。

“殿下小心!”董艾话音未落,少年藩王已经猛地挣脱了他的扶持,踉跄着朝前方奔去。董艾大惊之下拔脚去追,却见小主人已经一把拉住了一个身穿公服的官员,惊喜地叫道:“檀奴叔叔,你终于回来了……”说到后面几个字,已是语声哽咽,几乎难以成句。

被突然冲过来的少年吓了一跳,那官员蓦地转过脸来,让董艾顿时看得呆住了。董家祖父辈也是仕途出身,这几年来董艾身为王府侍臣,各色达官贵人、风流名士也见识了不少,却从未见过谁能比得上眼前这个官员的俊美面容、超逸气质。哪怕他只穿着六品官吏的低微服色,依然仿佛从神仙画卷上翩然而下,皎然独立,就连宣武场上扬起的沙尘也不能沾染他分毫。

“檀奴叔叔,你不认识我了?我……我是山奴啊!”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少年藩王只觉得心里一阵发慌,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原来是齐王殿下,臣有礼了。”那六品官员正是刚从怀县调回洛阳担任尚书度支郎的潘岳。此刻他只是匆匆一瞥面前喜形于色的齐王司马冏,随即后退一步,深深一揖。

“檀奴叔叔不必多礼。你前些日子刚回京我就想来看你的,可是……可是我身子不便……今天好不容易趁这个机会出来。我一早就在这里等着檀奴叔叔,想多和叔叔说几句话……”虽然四年未见,司马冏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神色亲近。他捉住潘岳的衣袖,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他诉说离别后的情形。潘岳却不动声色地扯出衣袖,彬彬有礼地微笑道:“多谢齐王殿下厚意。不过臣现在还有事,能否先行告退,改日再来拜会殿下?”

“啊,叔叔有事就去忙吧……”司马冏此刻也察觉了潘岳脸上的冷淡神情,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融下去,终于默默垂下了僵直的手臂,不死心地补充了一句,“一会儿等叔叔忙完了,山奴再来找你。”

“多谢殿下体恤,那臣便告退了。”潘岳不置可否,视线在司马冏酷似其父司马攸的眉眼上一扫而过,随即毫无留恋地转过身,大步向官道那边驶来的一行华丽车驾走去。

司马冏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潘岳混迹在一群官吏之中,殷勤地朝着马车上下来的某个达官贵人行礼。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笑意,嘴唇开启不知在说着什么恭维寒暄的话语,就连刚才淡漠的眼眸也转瞬间掀起了波光——司马冏只觉得又是一阵心慌气短,即使艳阳高照之下也遍体生寒,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紧紧攥住了胸口的大氅。

“别在这儿杵着了,想等别人看你的笑话吗?”一个凉凉的声音蓦地在司马冏耳边响起,带着惯有的愤世嫉俗,“你难道不知道潘岳这次能回京,就是靠打通国丈杨骏的关节吗?此刻杨骏来了,他自然得上赶着去奉承,却理会你这没用的齐王做什么?”

“大哥!”司马冏早听出说话之人是自己的长兄司马蕤,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自从父亲司马攸将司马蕤出继给早逝的叔父辽东王后,司马蕤和司马冏两兄弟之间便产生了隔阂,再也不像小时候的海奴和山奴那样,可以无拘无束地在一起奔跑嬉戏。

“我知道你想说檀奴叔叔不是那样的人。”司马蕤捏着嗓子模仿司马冏虚弱的语气,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远处陪在国丈杨骏身边的潘岳,唇边漾起尖刻的冷笑,“你尽可为他辩解,不过刚才他看见你病成这样,可有问候过你一句,甚至多看你一眼?不过也对,若是他还像以前那样死心塌地地跟着齐王府,只怕这辈子都会被贬在穷乡僻壤,却又哪里回得了洛阳?”

“大哥,别说了……”司马冏在太阳底下站了一阵,早有些头晕目眩。虽然不愿承认,他却知道大哥司马蕤的话句句在理。他虽然得以继承了父亲司马攸的爵位为齐王,地位尊崇,封邑众多,却除了一个爵位再无任何官职。当年拥戴父亲的亲朋故旧也贬官的贬官、外放的外放,剩下的一些朝臣看到自己年少病弱,更是与齐王府几乎断绝了往来。就算这四年来他心心念念想将潘岳从怀县调回洛阳任职,也根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此番潘岳转投了杨骏门下,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劝阻和埋怨?

“可是,是谁也不该是姓杨的!”司马蕤看着潘岳尾随着杨骏一行消失在宣武场的辕门之内,忽然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也不再理会司马冏,自顾大步生风地走了。

司马冏扶着董艾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待得眼前的眩晕散了,也勉力抬起脚步,跟随众人进入了宣武场,走进专给宗室诸王准备的遮阳凉棚。

此刻,棚下已经聚满了司马家宗室。司马冏虽然爵尊,到底辈分较低,一进来便赶紧给三叔祖平原王司马干和四叔祖汝南王司马亮见礼。司马亮是个敦厚人,见司马冏病容显著,赶紧将他扶起来,担忧地道:“许久不见山奴,怎么还病得这么厉害?一定要善加珍重,免得我们这些老人们担心……”说着似乎想起了司马冏英年早逝的父亲司马攸,竟有了些哀戚的模样。

“多谢四叔祖关心。孙儿一直在服药,大夫说多休养就没有大碍的。”司马冏赶紧赔笑道,“今日也是觉得身上爽利了些,才得以参加这点校大会。”

“你齐王府的大夫不济事,待会儿我向天子请恩,派几个太医给你好好瞧瞧。”司马亮说到“太医”二字,见司马冏脸上神色有些古怪,顿时醒悟他父亲司马攸就是被太医误诊而死,不由有些讪讪。

“瞧什么瞧,我瞧山奴挺好的。”平原王司马干忽然插口道,“什么都好,连这病,也是病得极好的。”

他此言一出,旁边几个宗室子弟就忍不住掩住了嘴。他们都知道这位平原王脑子不太清楚,否则怎么会连别人的病都能称赞一声好?

司马冏看了一眼司马干,见老头子满面红光,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便也跟着笑了笑,借口身体不适,在一个清静角落里坐了下来。

诸侯王所在凉棚位于点校台右手,正对的恰是世家朝臣所据的凉棚。司马冏状似眯着眼睛养神,藏在眼睫后的双眸却暗暗盯着对面凉棚中一个雅逸超群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累计八年的外放生涯太过抑郁艰苦,司马冏发现,潘岳和自己以前记忆中的那个檀奴叔叔有了一些不同。这不同绝不是指年龄的老去,而是气质的转变。虽然潘岳始终微笑着与国丈杨骏及其僚属寒暄交谈,司马冏却固执地认为潘岳是抽离于那群朝廷新贵的存在。每一次潘岳的眼光扫向自己这边,司马冏都会感到一阵口干舌燥的紧张。他极力想从潘岳的眼神中捕捉到什么,潘岳却总是不经意地掠开眼风,似乎视线中根本就没有齐王司马冏这个人。

紧攥住的手心里满是汗水,司马冏只觉耳鸣眼花,身子一斜,顿时被一旁随侍的董艾扶住。董艾见小主人脸色青白,知道他此刻身体必定十分难受,忍不住劝道:“殿下不如回府去休息吧,这样硬撑着怎么能行?”

然而还不待司马冏开口,校场辕门处已传来黄门的高声通报:“天子驾到!”

一听天子司马炎到来,两侧凉棚中的宗亲贵臣连忙整肃容仪,躬身下拜。今日是点校三十六军的大典,乃是国家所重的武备大事,因此天子司马炎乘坐的是四匹马拉的戎车。车上不仅配备着金鼓、羽旗、幢翳,还架着弓弩与长矛,一路旌旗摇摇,直驶入了宣武场中。

待到车帘掀开,司马炎步履沉稳地走下马车来,众人才发现,乘坐那辆戎车到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虽然身着宗室王服,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股英武沉稳之气。此刻他亲手搀扶着天子司马炎,一步步登上了宣武场正中的点将台,随即不声不响地侍立在司马炎身后,渊渟岳峙,让众臣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司马冏认得这个青年名叫司马柬,是已故元皇后杨艳亲生之子,太子司马衷的嫡亲弟弟,前不久才改封为秦王。司马柬一向行事低调,与长年深居东宫的太子一样极少抛头露面,却不料今日在宣武场上一亮相,竟得到了与天子同乘一车的荣耀。如此说来,天子对秦王司马柬的重视并非一天两天了,可他究竟是想培养秦王日后辅弼太子,还是另有所谋呢……

司马冏心中疑惑一闪而过,却不敢多想,连忙随着众人重新向落座的天子跪拜行礼。他虽然年轻,但齐国乃是大国,无论爵位等级还是封邑数量在诸侯王中都首屈一指,因此便与三叔祖司马干和四叔祖司马亮一起排在了宗室队列的最前端。

天子司马炎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位鲜少露面的少年齐王,视线不由在司马冏身上多停留了片刻,随即发现司马冏与他的父亲司马攸不仅容貌相似,就连那恭敬端方的做派也一脉相承。虽然此刻司马冏在初秋天气里极不合宜地披着保暖的大氅,加上层层叠叠隆重的礼服越发显得一张脸青白虚弱,司马炎还是很难在心中生出多少同情怜悯之情,冷淡地转开了眼睛。

因为司马炎清楚地记得,当年的司马攸正是这样的年纪,正是这样的脸孔,差点让自己丢掉了晋王世子的位子。那段心惊胆寒患得患失的日子,是司马炎一生中最阴霾的记忆,就算如今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帝,也依然会在午夜梦境中带给他隐秘的恐惧。

司马冏并不知道天子心中转过的心思。他只是随同众人一起行完礼,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正犹豫着要不要称病先行告退,却听司马炎笑着对一旁相陪的汝南王司马亮道:“前几日朕让秦王核查三十六军的士兵名册,这孩子竟一下子便检校出若干错漏谬误之处,让朕十分欣慰。今日让他协助主持校军,熟悉营务,日后必为我司马家的千里驹!”

“陛下圣明。”汝南王司马亮顺势恭维道,“秦王封地关中乃是天下形胜之地,扼守洛阳门户,地势险要,也只有秦王这样沉着机敏、见识器量都无人可及的亲王才可镇守,保我司马家天下万世无忧。”

“秦王听听,你四叔祖把你夸成什么样子了?”司马炎大笑着回头去看秦王司马柬。司马柬则只是谦虚地微笑着,向司马炎和司马亮行礼逊谢。

这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景象落在齐王司马冏眼中,仿佛溅起的火星,灼得他眼中一痛,赶紧像没有看见一般转过头去。

“秦王今天的风头连太子都压过去了,你还不赶紧去套套近乎?说起来,秦王可比潘岳有用多了。”耳边又响起了大哥司马蕤讥讽的声音,让司马冏心头一紧,藏在衣袖中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视线在宣武场上排阵操练的军士身上胡乱碰撞了一阵,司马冏终于越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人。然而那个人远远地站在国丈杨骏身后,自始至终没有向苦苦企盼他的少年投来哪怕轻微的一瞥。

裹紧身上的大氅,司马冏觉得自己火热的一颗心渐渐冰冷下去。自从父亲司马攸死后,他四年来一直牢记着父亲临死时的叮嘱——将潘岳视为父亲一样对待。可是如今他终于见到了那如师如父的人,司马冏却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又一次成了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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