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对策
字数:12756 更新时间:2021-09-08 10:4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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枢机之发,荣辱之徵。怨岂在大,纤介是兴。

——潘岳


齐王司马冏到底没有坚持到点校大典结束。就在司马炎亲设的积弩、积射二军入场操演之时,司马冏匆匆向天子告罪,被仆从搀扶着离开。

“这小齐王年纪轻轻,怎么就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不知道。有人说是胎里带出来的病,和他父亲齐献王是一样的。你没看齐献王就是药石无灵,英年早逝的吗?”

“若果真是这样,竟是上天不肯眷顾齐王一脉,枉费齐献王在世时的贤达声名了……”

身旁官员们的低声议论传入潘岳的耳中,让他原本凝定在阵型操演上的视线轻轻一斜,眼角的余光顿时捕捉到了那个踉跄远离的少年背影。然而这一瞥并未对潘岳造成任何影响,甚至连周遭官员提到了司马攸的谥号“齐献王”,也不曾在他平淡如水的面容上掀起任何波澜。

“安仁,一会儿点校大典结束,你暂且多留片刻,我有事相商。”忽然,坐在前方尊位上观礼的国丈杨骏转过头来,对潘岳吩咐了一声。

“是,杨将军。”潘岳点头答应。自从把女儿杨芷嫁给天子司马炎为皇后之后,杨骏就从一介县令提拔为临晋侯、车骑将军,故而潘岳以“杨将军”相称。虽然潘岳此刻担任的职务为尚书度支郎,与车骑将军并非从属,但潘岳此番是托杨骏的关节才从怀县调回洛阳,因此毫无疑问已是杨骏门下之人。

近年来,杨骏虽然与弟弟杨珧、杨济并称朝廷“三杨”,但无论才华、声名还是功绩都无法与两个弟弟相提并论。大弟杨珧擅长政务,多年前便是司马炎心腹,为除掉齐王司马攸立下首功,此刻正担任卫将军的重要职务;小弟杨济武艺高强,不仅在三军之前射杀猛兽,还担任过伐吴副帅,为一统天下立下大功。与他们相比,身为大哥的杨骏除了生了个做皇后的女儿,其他便一无是处,少不得为人讥笑。杨骏也急于摆脱自己只靠裙带攀升的口实,四处延揽人才收入门下,竟有些饥不择食之感。因此一旦潘岳托人自荐,杨骏便不顾潘岳是齐王旧党的身份,费了些人情将外放八年的他调回了洛阳。

杨骏示恩在先,潘岳少不得要投桃报李。此番杨骏有事吩咐,潘岳不敢怠慢,果真一直等到点校大典结束众人纷纷离去,方见杨骏领着一人走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我府中主簿朱振,已经跟随我多年了。”杨骏向潘岳介绍了一下身边这个神色委顿的中年人,又指着潘岳对朱振道,“安仁昔日曾参与修撰《泰始律》,对律法乃是大大的行家。若是他都救不了你,本将军也没有办法了。”

“还请潘郎君救救下官!”那朱振一听杨骏之言,原本死鱼一般暗淡无光的眼珠顿时亮了亮,连忙一揖到地。

潘岳先前听杨骏提到这个朱振追随他多年,心中便已有了数,当即礼数周全地回了一揖,客气道:“朱主簿有事请说。但凡潘岳能够帮忙之处,必定不敢推辞!”

“那就烦劳潘郎君了。”朱振眼见四下闲人都走得干干净净,偌大的宣武场上只剩下他们几人,便哑着嗓子开口道,“前几日下官向主公告假,回乡处理田产事宜。不料村中有一泼皮闲汉,非说我家的一块土地是强占自他家,撒泼耍横要我家归还。下官被他滋扰不过,命从人将他赶走。不料从人们下手重了些,那泼皮回家之后竟然死了!如今他的家人越过县令去刺史府控告下官主谋杀人,口口声声要下官给那泼皮偿命。所以还望潘郎君能想个办法,帮下官了结这场官司,也好让下官可以安心辅佐杨将军。”说完,朱振又是深深一揖,满目都是希冀乞怜神情。

朱振这番话虽然经过刻意修饰,潘岳心中却已大概明白。想必是这朱振仗着主公杨骏的势力在乡间强夺地产,殴死人命,偏他又是杨骏心腹,杨骏便铁了心要保他性命。此番杨骏故意让朱振来向自己求救,一方面是考察自己是否有值得重用的才能,另一方面,也是要通过这件人命官司将自己与杨家牢牢绑在一起,不容自己调回洛阳后过河拆桥。

想清楚了这几点,潘岳只觉心头一派通透,顿时微微笑道:“朱主簿的情况,潘某大概已经明白了。虽然自古以来民间都传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但既非朱主簿亲自动手,此事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就算不是死罪,徒、流之刑只怕也是难免。”一旁的杨骏忍不住开口,“朱主簿是我府中股肱,一日也离他不得。安仁可有办法将他的罪名由大化小,却又不伤及我车骑将军府的清名?”

“这……”潘岳知道杨骏、朱振之意,既要徇私枉法,又要名正言顺,沉吟了一阵问,“当日动手时,可有旁人看到?”

“有村民数十人围观。”朱振头上沁出一层冷汗,嗫嚅道,“何况那泼皮临死前一直骂不绝口,四邻皆知他与下官的恩怨,所以怕是掩盖不得。”

潘岳点了点头,默然不语,只是背着双手,在宣武场的黄沙地上来回踱步。经过刚才上万名中军士兵的列阵操演,原本松软的沙土被踩踏得一片坚实,也让潘岳的心渐渐硬如铁石。他猛地抬起眼睛,朝提心吊胆的朱振问了一句:“死者与朱主簿可是同宗?”

“对,我们同村的都是朱姓,所以算是同宗。”朱振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补充道,“不过年代久远,我家与他早没有瓜葛了。”

“既然是同姓同宗,自然不会没有瓜葛。若是刻意寻访,他与朱主簿说不定是五服之属。”潘岳说到这里,见杨骏和朱振都是一脸懵懂,随即淡淡一笑,“世人拜汉高祖刘邦所赐,只将‘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视为金科玉律,却不知我大晋依据儒家礼制刊定法律,已经将五服纳入法典之中,纳礼入律,礼律并重。因此就算犯下同样的罪过,只要双方五服亲疏不同,处罚也会相应不同。这‘准五服以制罪’‘同罪异罚’的条款,在《泰始律》中俱有首创。只是《泰始律》颁布推行至今不过数年,影响不彰,常人尚秉持数百年来‘杀人偿命’的简单理念,难怪朱主簿会为此忧虑。”

“将五服纳入法典,这是什么意思?”听了潘岳的话,不仅朱振,就连杨骏都有些好奇起来,“依安仁的意思,就算是亲手杀人,也未必会判死罪了?”

“所谓‘准五服以制罪’,就是根据血缘亲疏所服的丧服不同,将亲属关系划分为五等: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判罪之时,也以五服亲疏为量刑的标准。”潘岳在贾充的司空府中参与修订了数年律法,对于晋朝标榜儒家礼教而制定的《泰始律》如数家珍,“根据五服之制,亲属相犯,以卑犯尊者,处罚重于常人,关系越亲,处罚越重;若以尊犯卑,则处罚轻于常人,关系越亲,处罚越轻。所以若是朱主簿能证明死者乃是朱家五服之中的小辈,哪怕是族孙、族弟、表婿,等等,都可以算在五服之内。那么朱主簿就算误伤致死,也自可以依照律法从轻发落。”

“对对。那泼皮若是我族中晚辈,我是以尊犯卑,自然可以减轻处罚!”朱振大喜,继而又是一忧,“可是万一他连五服中最末一等的缌麻都算不上,那可怎么办呢?”

“这个倒是容易!”杨骏难得显摆一下自己的能力,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当年我外放为官,知道乡间宗族族谱错漏颇多,你随便找个乡老把族谱改一改就是了!”

朱振一愣,随即眉开眼笑:“主公言之有理。自黄巾之乱后,乱世已近百年,各地族谱早已散佚缺失,我确实该找人好好修订一下!”

“如果死者乃是五服晚辈,那朱主簿这管教不严、训诫误伤的罪名,该怎么个判法?”杨骏见潘岳站在一旁不说话,开口询问。

“只需要罚金抚恤便可结案。”潘岳缓缓松开袖中握紧的拳头,不紧不慢地复述着律法。

“对对对。我只想教训教训不懂事的晚辈,下人们却不知轻重失手伤人,绝对非我本意!多谢潘郎君指教,点拨之恩,没齿难忘!”朱振早已喜出望外,当即恭恭敬敬地给潘岳行了一个礼,又向主公杨骏拜别,匆匆忙忙地去了。

潘岳暗暗舒了一口气,转眼见杨骏仍旧站在一旁,不由将刚刚松弛的肩背重新绷紧,向杨骏躬身道:“杨将军还有别的吩咐吗?”

“当日你妻舅杨歆说你足智多谋,有国士之才,我只当他是言过其实。今日一试,果然名不虚传。”杨骏盯着潘岳俊雅清逸的身影,若有所思,“如今你只做个尚书度支郎,确是委屈了大才,不如将你调到廷尉府,尽展你精熟律法之长。安仁你看如何?”

“多谢杨将军厚爱,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潘岳说到这里,眼见杨骏脸色一沉,鼻翼两侧的腾蛇纹越发深刻,知道此人气量狭小极易记仇,连忙道,“潘岳能从偏僻怀县回迁京中,早已深感杨将军大恩,怎敢不竭忠尽虑,为杨将军筹谋?只是我身为齐王党旧人,素来为天子不喜,今天能担任这位卑事冗、高门不屑的尚书度支郎已是天子容忍我的极限。廷尉府执掌天下刑狱,位显权重。若是杨将军因为此事惹得天子不快,岂不是潘岳的罪过了?杨将军的美意,潘岳感激不尽,铭刻在心,日后必定效死以报。”

潘岳这番话入情入理,又字字句句为杨骏着想,顿时让杨骏先前被拒绝的不满不快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故作豁达地哈哈一笑,亲切地拉着潘岳往宣武场外走去,半真半假地道:“安仁说以后要为我竭忠尽虑,本将军可都记下了,只希望安仁日后不要忘了才好。”

“若没有杨将军,潘岳只怕今生只能老死僻乡,又怎能有重入洛阳的机会?何况就算入了洛阳,若无杨将军照拂,在朝中也无立足之地。这点自知之明,潘岳还是有的。”潘岳将杨骏送上豪华的驷马安车,苦涩一笑,颇有自怨自怜之意。

“安仁知道就好。”杨骏满意地听着潘岳感恩戴德之语,伸手捋了捋颌下三绺黑而直的胡须,“不过调任廷尉府之事,我心已决,只是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好了。”

“那就先谢过杨将军了。”潘岳恭恭敬敬地向杨骏的马车拜别,直到官道上扬起的沙尘将杨骏的车驾都遮没了,这才用力掸了掸被杨骏握过的衣袖,转身慢慢走开。他心里明白杨骏执意要将他调入廷尉府,不过是嫌他此时担任的尚书度支郎是个没用的浊官,哪里比得上在廷尉府中执掌律法,可以助杨骏网罗百官、翻云覆雨——杨骏此人的野心,绝不仅仅满足于当一个空具头衔的国丈而已。

其实于己于人,潘岳都知道接受廷尉府的任命是一个更好的选择,但他刚才还是忍不住拒绝了杨骏的提议。因为他知道,一旦答应了杨骏的要求,方才诸如朱振之类的事件就会层出不穷,甚至越演越烈。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迟早会答应杨骏的要求,因为一旦决定跳入泥潭,就只会越陷越深,再无回头的可能。


离京八年,潘岳在洛阳早已没有了住所。不过他与杨容姬只是夫妻二人,别无子女亲眷,初回京时暂居在大哥潘释家中,如今稍事安顿,便租了延熹里一套极小的宅院,权作安身之处。

从宣武场回到住处,天色已是黄昏。袅袅炊烟从延熹里一排排的民居中升起,带来呛人的烟火味道,却让潘岳有一种难言的亲切与安心。

因为他知道,此刻妻子杨容姬必定守候在家中,等待自己回去与她共进晚餐。这么多年来,哪怕太多的东西已经失去和改变,唯有这份温暖的守望不会更改,就像一只在水面上辛苦盘旋了一天的飞鸟,临到黑夜,总会知道湍急的流水中有一块永不移动的礁石,让疲倦的它可以安心地蜷伏在上面,度过充满未知的漫漫长夜。

想到这里,潘岳归心似箭,也不待仆从搀扶,撩起官服前摆从马车上径直跳下,却在望见前方家门时顿住了身形。

狭窄的条石台阶下,此刻正站着五六个年轻汉子。虽然打扮寻常,那精悍的身形和明锐的眼光却绝非普通人所有。见潘岳到来,为首的一个汉子连忙躬身行礼,低沉着嗓音客气道:“来的可是潘郎君?我家殿下正在里面等候。”

“殿下”两个字让潘岳皱了皱眉。以前如此称呼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而现在凭空到来的这个“殿下”无论是谁,他都不愿再与之扯上干系。

“你们的主人是齐王?还是东莱王?”潘岳站在台阶下,背着手不再挪动脚步。齐王司马冏,还有从辽东王改封为东莱王的司马蕤,除了带着司马攸血脉的这两个孩子,他想不出还有哪个司马家的藩王会屈尊来到自己的家中。可是现在的齐王和东莱王,早已不是当年他可以抱在怀中逗弄的山奴和海奴了。

“启禀潘郎君,小人们的主人既非齐王,也非东莱王。”那为首的侍卫侧开身子为潘岳让出通道,仍旧躬着身毕恭毕敬地道,“潘郎君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潘岳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径直穿过两侧的王府侍卫,推开了虚掩的家门。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妻子杨容姬。而杨容姬察觉丈夫回来,便从铺陈在天井中的茵席上站起身,朝他盈盈一笑。随着杨容姬站起来的,还有原本坐在主位上的一个年轻人。他大约二十多岁年纪,眉目端正,穿了一身式样简单却质地上乘的天青色暗纹宽衫,头上戴着一顶白玉小冠。此人虽然是士人打扮,神情却较普通士人更为深沉内敛,毫无当今世上所流行的清高放诞之态。见到潘岳前来,那年轻人怔忡之余,又赶紧含笑致意。

见潘岳同样面露惊异之色,杨容姬赶忙介绍道:“檀郎,快来见过秦王殿下……”

“见过秦王殿下。”潘岳迅速恢复了常态,向秦王躬身行礼。他委实没有料到,先前在宣武场的点校大典上深受天子司马炎宠爱、风头出尽的秦王司马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了自己家中。

“潘郎君免礼。小王贸然来访,实属唐突,还望潘郎君海涵。”虽然是天子司马炎的嫡出第三子,秦王司马柬的态度却十分谦恭有礼。他双手将潘岳扶起,与他重新在茵席上落座,这才微笑着开口道:“不知尊夫人是否提过,当年她在宫中之时,对小王曾经颇多照拂。如今小王已经出宫开府,听说潘郎与尊夫人回京,便特地前来探望,以表当年的感激之情。”一面说,一面叫侍从呈上礼物,除了四十匹上好的丝帛,还有一只髹漆彩绘的首饰匣子。

“殿下太客气了。其实当初在宫中之时,是妾身多承殿下照拂才是。”杨容姬见潘岳容色中颇有倦怠之意,便笑着接过话头,“那时候殿下还是汝南王,尚未成年出宫。如今十余年过去,难为殿下还记得当初的事情。”

“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若非我任性妄为,也不会连累杨姐姐被胡贵嫔责罚,如今想起来都心中不安……”司马柬说到这里,猛地意识到自己对杨容姬说出了旧日称呼,不由有些窘迫。他原本就不擅辞令,此刻见潘岳虽然面带微笑,却隐隐有拒人千里之意,顿时讷讷住口。当年他年少气盛,听信了太子妃贾南风之言将杨容姬引荐给父皇,却不料侍寝当天杨容姬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板子,让司马炎不得不放弃。司马柬虽然不够机变,内心却相当聪明,很快就猜到了杨容姬的用意。今日他鼓足勇气来到潘家,一来是向杨容姬表达故旧之情,二来则是想亲眼见见杨容姬的夫婿潘岳是否真如传言中那样风姿绝世,让杨容姬宁死也要苦苦守候。

“殿下的礼物太重,臣实在……”莫名的尴尬气氛中,潘岳正想开口,司马柬却急切地打断了他:“潘郎君无须推辞,小王这次还有事相求。”

“哦?殿下请说。”潘岳的眼睛从秦王府下人抬上来的礼盒处收回,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茵席上,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不耐,视线刻意地避开了司马柬局促的表情。

“秦王妃身有妇人隐疾,医官多有不便,所以……”司马柬咬一咬牙,索性和盘托出,“所以想请尊夫人能不时到王府为秦王妃看诊。区区薄礼,不过是预付的诊金罢了。还望潘郎体谅小王的苦衷,予以应允。”说完,他长出了一口气,只是定定地坐在那里,紧张地等待着潘岳的回复。

潘岳侧头看了看杨容姬,见她一双清亮的眼睛也望着自己,便轻轻一勾嘴角,淡淡道:“医药之事,臣从不干涉,全凭内子自己做主。殿下要问,就直接问内子好了。”

司马柬没料到潘岳会如此回答,顿时求援一般朝杨容姬望去。见杨容姬略略点了点头,司马柬才尴尬地笑了笑:“这样再好不过。过几日秦王妃会亲自派人来接尊夫人入府,并不会耽搁太久。”说完,他见潘岳只是略略点头并无他言,便站起身来告辞,“既然如此,小王就不多打扰了。”

“恭送殿下。”潘岳也不挽留,站起身淡淡一揖,将秦王司马柬送了出去。

等司马柬带着手下侍从离开,杨容姬关紧大门,这才转身向潘岳道:“秦王心地善良,当年你托胡贵嫔转交给我的那首离合诗,若非秦王事后承认是他托人从宫外抄来,只怕先皇后不会善罢甘休,我和胡贵嫔都罪责难逃。”

“我知道,秦王为人仁厚端方,是宗室里不可多得的君子。”潘岳明白杨容姬是嗔怪自己方才对司马柬太过冷淡,不由苦笑了一下,“可是我实在对他亲近不起来,他毕竟……是那个人的儿子。”

“我知道,所以不会强迫你。”杨容姬走到潘岳身后,伸出双臂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他,将脸贴在了他温热的后背上,“不过秦王如今圣眷正隆,我若是能与秦王妃亲近,日后说不定对你也有裨益。”

“阿容,我不想你也卷进来……”潘岳正要说什么,却感觉到箍在自己身上的双臂一紧,随即杨容姬的声音便在耳边轻轻响起,吹气如兰,直拂进他的心底:“夫妇同体,檀郎,这是我应该做的。”

潘岳没有再开口,只是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着与杨容姬肌肤相亲的温柔与心安。过了良久,杨容姬才放开了他,走到茵席旁的小几前,打开了司马柬送来的髹漆礼盒。

鲜明锃亮的漆盒之中,是一组五支女子所佩戴的簪笄。奇怪的是,这些簪子并非寻常的花样,而是打造成斧、钺、戈、戟等兵器的形状,而每一支簪子的质地则各不相同,分别为:金、银、象牙、犀角、玳瑁。这些簪子用料考究,做工精良,簪头兵器虽然形制缩小,却栩栩如生,英气凛然。

“你不知道吧,这是洛阳新近流行起来的头饰,叫作‘五兵佩’。我们先前一直住在怀县,所以没见识过。”见潘岳定定地看着这几支怪异的簪子,杨容姬笑着将它们重新放入漆匣之中,“你若不喜欢,我以后不戴便是。”

“你喜欢便戴好了,没关系。”潘岳看着髹漆匣子中冷光闪动的五支锋锐长簪,心中一动,隐隐生出一分不祥的预感,“只是如今太平盛世,却在妇女之中流行起这种杀伐之物,不能不说是一桩怪事。”


尚书度支郎的职责是核定天下租赋物产,为朝廷收支衡入量出,名位不高却事务烦冗,乃是一个高门士族不愿担任的浊官。不过好在这个职位属于尚书台,能接近内廷机枢,加上潘岳有意了解政局,很快便能打听到一些秘不外宣的宫中大事,比起当年在怀县任职时的闭目塞听有着天渊之别。

潘岳的顶头上司乃是度支尚书,再往上便是尚书台之首尚书令。尚书令卫瓘此刻还兼任太子少傅,常常到东宫去为太子司马衷讲学。每每有人问及太子进学的情况,卫瓘一张清癯儒雅的脸就会阴沉下来,皱着眉头一声不吭。他虽然不说太子司马衷一句不是,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尚书令大人对太子的态度。就连当初他的女儿卫瑾称病出宫,逃过与太子联姻之事,都传说是卫瓘暗中谋划。

卫瓘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对太子司马衷的失望和担忧。以前他可以通过寄望齐王司马攸辅政来纾解,等到司马攸死后,卫瓘的失望和担忧就冲破了他明哲保身的理念。潘岳听说,就在不久前,卫瓘在凌云台的宴会之上假装酒醉,抚摸着天子司马炎的御座连连哀叹:“这个座位可惜了。”明明白白地影射太子司马衷不配继承皇位。

因为卫瓘担任太子少傅,加上其他官员也含蓄地提过“太子有上古淳朴之风,而当今世上却充斥诸多虚伪之事,所以怕太子会受到蒙蔽”,司马炎虽然满心不悦,却也无法一味打压这种言论。于是仿佛是为了给卫瓘,也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凌云台宴会之后,司马炎便让臣子张泓到东宫去,将一些尚未处理的国事让太子批复。为显示公正,司马炎还特地将东宫官员们都召唤到卫瓘面前宴饮,以防他们为太子捉刀代笔。

过了一些时候,张泓带着太子的批复归来,虽然言辞粗陋,但方略思路尚算清晰明白。看着天子司马炎扬扬得意的模样,卫瓘就算知道使臣张泓是太子妃贾南风一党,这份批复必是张泓与贾南风等人拟定,却无法开口戳穿他们君臣夫妻之间的诡计,只能违心地跪地谢罪,直呼“老臣该死”。

卫瓘是三朝老臣,当年钟会谋反,全凭他以一己之力平定,对晋朝建立建有大功。天子司马炎这样搪塞他,无异于宣示了他力保“立嗣以长不以贤”这条宗法铁律的决心。加上司马炎甚是钟爱太子骤然冒出来的儿子司马遹,时常称赞这个乳名沙门的皇长孙酷肖先祖司马懿的长相气质,更是摆明了司马炎已经将晋朝第三代皇帝都已选定,百官无须再对此事聒噪了。

宣皇帝司马懿是司马炎的祖父,当今活着的人们没有一个见过他年少时的模样,所以司马炎非要说皇长孙像高祖父,没有任何人可以批驳。何况如今齐王司马攸已死,百官失去可以寄托希望的目标,也就只能任由天子司马炎将皇太子、皇太孙的顺序一一排好,将司马炎的血脉一代一代流传下去。

听说广陵地方有天子气,司马炎便迫不及待地将皇长孙册封为广陵王。于是太子司马衷的位子在左摇右晃了十余年后,最终如同不倒翁一样稳固下来,朝中关于储君的争执也终于平息。可是偏偏在大家都以为尘埃落定的时候,天子司马炎忽然对太子的嫡亲弟弟秦王司马柬大加赞叹,甚至下旨将他的封邑增加到八万户,顿时又引发了新的震动。

当初晋朝建立时,齐王司马攸以景皇帝司马师嗣子之尊,被封到大国齐国,封邑两万户,已在诸王中首屈一指。就连身为皇叔的司马干、司马亮等人,封邑也不过一万户左右。如今,司马炎却将各位封于中原的皇子食邑通通增加到五万户,秦王司马柬更是以八万户独占鳌头,无异于重重地打压了其他诸侯王的地位。这种皇室帝系“强干弱枝”的做法,毫无遮掩地宣示了天子司马炎唯我独尊的私心,也让听闻此事的潘岳不禁心生恍惚:若是此刻司马攸还活着,他会怎样应对如今的局面?

朝中纷纷纭纭的传闻不时搅动着潘岳的心绪。不过他的心已经结上了一层冰壳,就算内部再有什么波动,表面上都依然冷硬如铁石一般。

特别是此刻,当潘岳打开家门,一眼便看到那个蜷缩在阶下的单薄身影时。

“檀奴叔叔……”似乎感应到潘岳的到来,倚靠在石墙上的少年蓦地睁开了眼睛。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病,少年的脸色白中泛青,嘴唇也病态得毫无血色,然而他暗淡无神的眼睛却在看见潘岳的刹那间如灯火一般点亮,又随即被扑面而来的寒意熄灭。

“齐王殿下?”潘岳无奈地朝少年躬身一礼,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前些天在宣武场时,他已经故意言辞冷淡,只盼这位小齐王识趣而退。可是如今这病弱少年居然孤身一人找上门来,连个仆从也不带,不禁让潘岳暗暗头痛。

“还是叫我山奴吧,檀奴叔叔……”小齐王司马冏此时只穿了一身寻常便装,眉目温润,看上去就如同邻家少年一样柔和乖顺。他撑着墙站直身子,见潘岳袖着手毫无帮扶之意,心中一痛,努力平静道:“自我父王去后,叔叔一别四年,音信全无,山奴心中一直挂念……”他偷眼去看潘岳的神色,见他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不由得手足冰冷,强笑道,“我今天好不容易一个人跑出府来,檀奴叔叔都不肯让我进家里去坐坐吗?”

“寒舍简陋,只怕有污齐王殿下玉趾。”潘岳说到这里,见司马冏的呼吸陡然急促,撑着墙面的手指也深深抠进了夯土中,顿时想起他身染沉疴,于情于理都不该将他扔在门外,便躬身道,“既然殿下坚持,就请进吧。”

走进门内,听见动静的杨容姬照例迎了出来,却在看到司马冏的时候骤然一愣。司马冏乖巧地朝她一笑,主动招呼道:“杨婶婶,我是山奴,您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杨容姬的视线迅速从司马冏青白的脸色上掠过,随即不自然地笑了笑,“殿下请坐,妾身这就去准备蜜水。”说着,她收敛起担忧的神情,疾步走到偏房里去了。

见司马冏失望地看着杨容姬离开的背影,潘岳不待他落座,便开门见山地问:“殿下此次来访,有何见教?”

司马冏原本想从杨容姬那里寻回昔日与潘岳夫妇的温情,却未能如愿,心底越发抑郁。他转身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潘岳,只觉得这个人离自己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比当初洛阳与怀县的距离还要遥远,顿时心中泛起一阵悲酸,红着眼眶问:“檀奴叔叔还记得我父亲临死前留下的话吗?”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潘岳似乎觉得司马冏的话太过孩子气,略有些烦躁地催促。

司马冏似乎承受不起潘岳的冷漠,闭上眼睛略略喘息了一下,蓦地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在潘岳脚下,哽咽道:“山奴无能,难怪檀奴叔叔不耐。可是我此番厚颜前来,确实是走投无路,特来请檀奴叔叔相助的!”

见到山奴下跪,潘岳下意识地侧开了身子。他看着脚下的少年微微抽搐的肩膀和泪水盈然的眼睛,无奈地放缓了语气:“殿下不必如此。若是臣力所能及,必定不会推辞。”说着,他跪下去扶住司马冏的双臂,拉着他一起站了起来。

被潘岳的话语和举动鼓起了勇气,司马冏紧紧闭上双眼将眼泪咽下,终于哑着声音说出此行的来意:“今日天子下诏,让我和母亲搬出齐王府,说是……说是要把齐王府改赐给秦王居住……”

此言一出,连潘岳也是一怔:“此话当真?”

“诏书已到,自然是千真万确!”司马冏见潘岳想要抽手后退,连忙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仿佛落水之人紧紧抱住了一根浮木,“我找人辛苦打听,隐约听说是太子妃向天子提到我母亲这些年睹物思人,身心抑郁,所以建议给我们换一个住所。而且齐王府宽阔宏大,只我和母亲居住太过寂寥,不像秦王刚刚娶亲,封邑又多,只有齐王府的规制才能配得上他的身份……”

“齐王殿下特地来告诉臣这件事,究竟是什么用意呢?”潘岳见少年越说越是激动,特别是提到“太子妃”“秦王”等字眼儿时眼中掩饰不住的愤恨,不禁打断了他。

司马冏一窒,似乎被潘岳问住了。他定定地盯着潘岳波澜不惊的脸看了半晌,仿佛做梦一样喃喃道:“我和母亲要被赶出家门了,檀奴叔叔难道不该想个办法救救我们吗?”

“‘赶出家门’这四个字用得不妥。齐王府原本就是天子赏赐,齐王与太妃就算搬出,天子自然会另行赐予新府。”潘岳冷静地回答,“何况再过两年齐王殿下便要成年大婚,按照惯例也须去往封地,无须在洛阳居住……”

“不,不是这样的!”司马冏双眼通红,不顾一切地反驳,“就算那个府邸是天子所赐,可我从小到大都生活在那里,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与我血脉相连,那里就是我的根!更何况父亲和母亲在那里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母亲所有关于父亲的记忆和思念全都寄托在那个宅子里。如今骤然要我们搬离,岂不是就像活活拿刀剜母亲的心?作为臣子,我就算被褫夺爵位流落街头也不敢抱怨。可是身为人子,我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再一次承受巨大的痛苦?父亲过世之后她一病不起,几乎随父亲于地下。如今连父亲的旧宅旧物都要失去,岂不是要她活生生心痛而死?”说到这里,司马冏强忍多时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再度跪倒在潘岳脚下,伸手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腿,大哭道:“父亲死后,我们已经一再退避,只求自保。可是如今天子却对齐王府欺凌至此,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既然天子已经明文下诏,自然只能奉诏行事。”潘岳没有低头去看跪在身前悲愤交加的司马冏,双眼只是平平直视着门外中庭中一枝叶色转黄的杏树,低沉地道,“齐王殿下若是为这件事找臣,臣也没有办法。”

“难道檀奴叔叔忘了四年前,你在我父亲临死时说过的话吗?”司马冏见潘岳不语,只当他真的忘了当日情形,不由得冲口而出,“你那时对我父亲承诺,以后就算粉身碎骨,也一定会保护我的安全!”

“不过是让殿下搬个家而已,何必说得那么严重?”潘岳似乎是被司马冏的口无遮拦激怒了,当即后退一步,用力将衣摆从司马冏手中扯出,冷笑道,“等到殿下真有性命之忧时,再来要求潘某粉身碎骨不迟!”

“檀奴叔叔……”司马冏毕竟只是个少年,一再受到潘岳的冷遇,心中再有热焰万丈也终被浇得一片冰冷。他慢慢从地上站起身,目光如同刀锋一样一寸寸刮过潘岳的面容,忽然轻轻一笑:“山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檀奴叔叔赐教——叔叔的两鬓之上,为何突然有了这许多白发?”

潘岳一怔,随即脱口道:“‘虚薄乏时用,位微名日卑。驱役宰两邑,政绩竟无施。’殿下若是读过臣在怀县做的这首诗,自然就明白臣为何会陡生华发了。”

“我知道了,你不满职位低微,难出政绩,所以才投靠国丈杨骏,回到洛阳来谋求仕途。”司马冏见潘岳只是抿着嘴唇不发一言,只当他是默认,方才的一腔怨怒顿时像烟花一样鸣放尽了,胸腔里只剩下空荡荡冷冰冰的一层死灰,“是山奴无能,不能在仕途上对潘郎君有什么裨助,所以还是敬请潘郎君去结交新得势的杨家和秦王吧。”说着,他也不告辞,径直转过身,走出房门去了。

潘岳没有出声挽留,也没有跟上去相送。他只是生根一般站在原处,目光胶着在司马冏微微有些佝偻的背影上,看着他摇摇晃晃地步下台阶,慢慢经过从隔壁院墙上伸展过来的杏树枝条。一阵风过,几片黄叶从枝头掉落,飘摇沾在司马冏肩头。可那单薄的身体却似乎连这区区落叶的重量都无法承受,下一刻,司马冏身子一晃,沿着墙根软软地倒了下去。

“殿下!山奴!”还不等潘岳回过神来,厢房檐下已经冲出一个人来,正是一旁默默守望的杨容姬。她将司马冏的头扶起来靠在自己怀中,转头焦急地朝潘岳叫道:“檀郎,快来帮我把他抬进房中!”

潘岳此刻见司马冏双目紧闭,满额都是滚落的冷汗,顿时心中一紧,只得跑到庭中,与李伯一起将司马冏抬入卧室榻上躺下。眼看杨容姬摸着司马冏的腕脉沉吟不语,潘岳忍不住问:“脉象如何?山奴究竟是何病症?”

“脉象端直而长,按之硬而发紧,如按琴弦,应该是弦脉。”杨容姬缓缓思索道,“一般而言,邪气滞肝,气郁不利,虚劳内伤,中气不足,都有可能导致弦脉。我记得山奴小时候身体康健,此时青春年少本不该有这种脉象。若说是因为他父亲之死而气郁致病,在王府中将养了这几年,也不该如此严重才对。这其中,必定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

“气郁不利,虚劳内伤?”潘岳看着司马冏昏迷中已然紧皱的眉头,心下一沉——司马攸死后这四年间,自己与齐王府再无往来,邸报上也没有关于小齐王和齐国太妃的任何消息,就仿佛他们母子已经淹没在洛阳的芸芸众生之中。可是如今看来,在这几乎被人遗忘的四年里,司马冏和他的母亲贾荃孤儿寡母,势必经历了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艰辛苦楚。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的心里藏着太多的秘密,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单纯。潘岳的心思转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方才司马冏的言谈里,竟提及他知道秦王司马柬与自己的来往,难道他暗地里派人偷偷窥视自己的一举一动,甚至有可能,司马冏本人就曾在自己的家门口数次徘徊?

一念及此,潘岳不由重新审视起那张与司马攸酷似的少年脸庞。同样是十六岁的年纪,司马攸因为相救嵇康之事触怒了司马昭,最终丢掉了世子之位,从此被命运推向了深渊。那此刻十六岁的司马冏呢?他是否也会因为一时的意气用事,重蹈他父亲的覆辙?

似乎感受到了潘岳的注视,病榻上的少年微微睁开了眼睛。他先是茫然地四下望了望,待看到站在身边的潘岳,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喜色:“檀……”

“殿下先别说话,喝点水吧。”杨容姬制止了司马冏,又瞟了潘岳一眼,示意他过来帮忙扶起司马冏,让少年斜靠在软垫上。随后杨容姬亲手端来一碗蜜水,用小勺轻轻搅了搅,递到司马冏面前。

“多谢杨婶婶,我自己来。”司马冏接过水碗,感受到薄薄的瓷碗外壁传来的温热,让他先前被冻僵的心也微微有了活气。他端起碗呷了一口蜜水,眼睛偷偷地瞥向潘岳,却正迎上潘岳若有所思的目光。两道目光一碰,司马冏忽然有些心虚地垂下了眼睛。

“殿下能否告诉妾身,你所患的是何种疾病,日常里吃的都是什么药?”杨容姬坐在榻边,仔细地观察着司马冏的气色,关切地询问。

“……”司马冏怔了怔,没有回答,只是犹自抱着那只瓷碗,不肯抬起眼睛。

“殿下……”杨容姬还想追问,司马冏却赌气一般提高声音道,“潘郎君说没有性命之忧就与他无关,那你们何必来管我得的是什么病?”

听到这样孩子气的回答,杨容姬苦笑一下,侧头去看潘岳。然而还不待她开口,外面已经响起了一个高亢的声音:“潘郎君在家吗?我家杨将军有要事,请潘郎君立刻过府商谈!”

一听这熟悉的口音和气势,潘岳立刻明了,当即转身就朝外走去。然而还不待他迈出脚步,衣袖已猛地被人扯住,却是半靠在榻上的司马冏猝然一扑,顷刻摔到地上:“哪个杨将军,是国丈杨骏吗?”

“臣有公事,还望殿下莫要阻拦。”潘岳不愿在杨家仆人面前暴露司马冏的身份,压低了声音回答。

“公事?他是车骑将军你是尚书度支郎,职位毫无相关,他有什么公事需要你去他府中商量?”司马冏蓦地叫嚷出这句话,自己也觉失态,立刻捂住自己的嘴深深埋下头去,含糊不清地哽咽道,“你可知道,就是这个杨骏、杨珧兄弟,仗着是天子新宠,在我父亲病重时屡屡到家中催逼我们上路,父亲他……可以说就是被杨家兄弟逼死的……”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潘岳见司马冏掩面悲戚,趁机摆脱了他的阻拦,径直往外走去。

“潘郎君既然执意要去,就请让我先走一步,以免看到你同流合污的模样!”司马冏见自己说什么都是无用,心中悲愤抑郁之气无可发泄,索性在地上一撑站了起来。他几步抢在潘岳之前,推开站在大门前的杨家仆从,踉跄着朝延熹里的街道上奔跑而去。

“潘郎君,这是怎么说……”那杨骏派来的仆从不认识司马冏,只能揉了揉被司马冏撞疼的肩膀,讶异地抱怨。

“一个不相干的无知小辈,还请足下不要与他计较。潘岳代他赔罪了。”潘岳说完,回头望了望追至廊下满眼担忧的杨容姬,跟随杨家家仆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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