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迁府
字数:18294 更新时间:2021-09-08 11: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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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亡永诀,逝者不追。

——潘岳


自从潘岳一番指点,教主簿朱振脱去杀人之罪后,国丈杨骏对潘岳顿时大加重视。这些日子来,但凡他向天子和朝廷提交的奏报文书,都要私下交给潘岳过目润色。而潘岳斐然的文才与对时政的洞见果然为这些奏报增色不少。杨骏因此屡屡被天子司马炎称赞,对他的信任倚重也渐渐有了追平两个弟弟杨珧、杨济之势。

弘农杨氏也算是世家名门。但自从东汉以来,特别是杨家最有才能的杨修被曹操所杀之后,杨家在朝中的势力便一蹶不振。直到杨家女儿杨艳、杨芷先后成为晋朝天子司马炎的皇后,沉寂数十年的杨家才有了重新兴盛的势头。作为皇后杨芷的亲生父亲、杨家掌事一辈中年纪最长的杨骏,不仅肩负着光耀杨氏门楣的重担,也暗暗立下超越弟弟杨珧和杨济的决心。

这种双重的野心,让杨骏主动充任天子司马炎的心腹爪牙,哪怕得罪宗室朝臣也在所不惜。这次他迫不及待将潘岳请到府中商议的,正是刚刚从天子那里揽来的一项棘手任务——请齐王司马冏母子搬家,将齐王府改作秦王府。

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以小齐王司马冏冲幼之龄、羸弱之质,就算抬也把他母子抬了出去。可是齐王司马攸才死了不过数年,他昔年的声望清誉犹在。若是司马冏闹将起来,不仅杨骏办事不力,连天子司马炎的面子上也不好看。

见杨骏紧缩眉头,潘岳宽慰道:“杨将军不必多虑。以齐献王恬退冲淡之风,就算他活着也势必愿意与秦王置换府邸,更何况他如今魂魄高居太庙之中与众位先帝为伴,又怎会斤斤计较于这种身后小事?”

“要是小齐王也这么想就好了。”杨骏稍稍松了一口气,国丈的架势顿时重新抖擞起来,“秦王是我的外孙,我这做外公的自然要为他将开府之事办好。若是有谁胆敢违抗圣旨,不论他是什么身份,本将军都会奏明天子,绝不姑息!”

“杨将军说得是。秦王乃是天子嫡子,日后有拱卫太子的重任,置换府邸这种大事,确需派遣得力之人加以筹措。”潘岳顺着杨骏的话头附和道。

“要说得力,谁又能比得过潘郎?不如就请潘郎亲自出马,去劝谏齐王母子搬家吧。”潘岳话音未落,外面已经响起了一个肆无忌惮的声音,随着脚步声步步逼近。

“见过杨将军。”潘岳心中暗暗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站起身朝来人谦恭一揖。

此杨将军非彼杨将军,乃是杨骏的二弟卫将军杨珧。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潘岳,见他没有异常的表情,便皮笑肉不笑地道:“听闻潘郎曾与齐献王交好,想必与齐国太妃母子也是相熟的。所以这个重任,必定非潘郎莫属了!”

“二弟说得极是。不知安仁意下如何?”杨骏得了杨珧的提醒,顿时也殷切地望向了潘岳。

“既然两位杨将军都信任下官,潘岳敢不从命?”潘岳知道自己此刻毫无退路,索性含笑点头。

“既如此,那就请潘郎即刻前往齐王府吧。”杨珧的眼睛紧紧盯着潘岳,仿佛一条在猎物面前伺机而动的毒蛇,“我已经调集了三百禁军,会一路护送潘郎。若有意外之事,他们自可帮潘郎应对。”

他刻意将“意外之事”这四个字加重了语气,想要观察潘岳的反应。可惜潘岳似乎并没有听出杨珧的深意,只是如常地向杨骏、杨珧拜别,果真出了杨府,与那三百禁军一起朝寿丘里的齐王府而去。

“二弟,为何如此匆忙将潘岳遣去齐王府,可发生了什么事吗?”杨骏一向将潘岳视为自己的手下,对杨珧的颐指气使有些不满。

“无论有没有事,都应该让他去走这一遭。”杨珧阴鸷的目光落在潘岳身影消失之处,拈着稀疏的胡须冷笑道,“这个潘岳以前是齐献王司马攸的心腹,大哥就算要用他,还是保持些警惕为好。你别忘了,齐献王最后是怎么死的。”

“所以你故意差遣潘岳去逼小齐王母子搬走,其实是想试探于他?”杨骏看着弟弟那高深莫测的表情,想起多年来他就是这样傲慢地将自己踩在脚下,不禁心中不服,“司马攸死了好几年了,若非我将潘岳召回京来,谁知道他会老死在什么穷乡僻壤里?潘岳是个聪明人,小齐王现在无权无势,能不能活到成年都未可知。他背叛我去投靠司马冏那小儿,又有什么好处?”

“大哥说得确实有道理。可方才我碰见去召唤潘岳的家仆,听他说在潘岳家里见到一个可疑的少年,虽然不知身份,也听不清与潘岳说了些什么,但神气中对我们杨家可是不满得很呢。”杨珧说到这里,见杨骏果然变了脸色,便点到为止,没有再说下去。

就在杨氏兄弟议论之时,潘岳已经随着三百禁军离开杨府,骑马直奔齐王府而去。周遭的街道越来越熟悉,潘岳握着缰绳的手也渐渐收紧——自从四年前在那面宽阔的朱漆大门前吃了闭门羹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位于寿丘里的齐王府。当初府前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已经一去不复返,如今大门外青石板铺就的空地上,只零星地撒落着几片早凋的落叶。所谓门可罗雀,便是这番寂寥境地了。

不过今天没有路人敢于从齐王府前借道而过,却并非因为列队而来的三百禁军。早在披甲执锐的禁军队伍走到街口之前,骑马领队的潘岳就看见齐王府的正门诡异地大大敞开,一个高大的人影默默伫立在大门正中,不言不动,仿佛海边一块等待浪潮扑打的礁石。

随着马蹄不断向齐王府踏近,那个人在潘岳眼中的形象也越来越清晰:他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身材挺拔,肤色白皙,有一张比中原人轮廓稍深的面庞。少年头戴远游冠,身穿朱砂色大袖外袍,衬以绛纱,缀以黑缘,越发显出领口一袭素绫中衣雪白无瑕。除了正式的宗室藩王冠服,少年身上佩玉垂组,革带黑舄,腰间还悬着一把白玉为柄的七尺长剑。这样隆重庄严的装扮,无疑为少年增添了不可言说的高贵与威势。虽然他只是势单力薄地一个人站在大门处,领头的禁军将领却不自觉地缓下了脚步,随着潘岳轻轻抬手,三百人齐齐在距离齐王府大门十丈开外处停止下来。

少年冷冽的目光在禁军乌压压的阵型上扫过,随即如同利箭一般钉在了领队的潘岳身上。他看见潘岳不慌不忙地下了马,从容优雅地朝自己走过来,就仿佛多年以前,这个人如同春风一样拂面而来,姿容高妙,风度绝伦,让倚门偷窥的小小孩童满怀孺慕叹羡。可是现在——少年蓦地一咬牙,伸手握住了身侧的白玉剑柄,迎着潘岳的眼睛冷冷道:“敢问潘郎君前来,有何贵干?”

“臣潘岳,见过东莱王殿下。”认出少年乃是司马攸的长子司马蕤,潘岳微笑着走上台阶,躬身一礼。等他站起身时,发现司马蕤的眼睛正不自觉地瞥向自己头顶,这才恍然惊觉:时光荏苒,当年只到自己肩膀的海奴已经和自己一般高了。

潘岳身材颀长,留在司马蕤孩提时代的记忆中,永远是天人下界一般高不可攀。如今当他骤然发觉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身高的差距,心中对潘岳残留的那点依恋眷顾也就随之消失无踪,当下冷笑一声,轻蔑地道:“潘郎君为何不回答本王的问题?”

“启禀殿下,臣此番前来,是奉旨请齐王更换府邸的。”潘岳恭谨地回答,“还请东莱王殿下行个方便,臣好进府面见齐王。”

“别人要进府面见齐王可以,可是你偏偏不行。”司马蕤朝着潘岳踏近一步,面上含笑,眼中却冷芒闪烁,“檀奴叔叔,我以前只知道你文才出众,却不料这为虎作伥的本事,叔叔也拿手得很啊。”

“臣此番前来,要见的是齐王府主人。东莱王殿下早已被过继出府,与齐王府并无干系,不知有何资格阻止臣面见齐王?”潘岳不想再与司马蕤纠缠下去,一面肃声回应,一面朝着齐王府大门靠近。

“你大胆!”司马蕤见潘岳浑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一张白皙面孔顿时憋得通红。他抢步拦在潘岳身前,握住剑柄的手猛地一抖,立刻就要拔剑而出。

“东莱王!”潘岳转头看着司马蕤怒发冲冠的模样,才知道被父亲司马攸出继乃是司马蕤一生最大的隐痛,情急之下喝道,“此剑若是出鞘,只怕东莱王难担抗旨之罪!你与齐王府早已无瓜葛,何必要强为他们出头?”说着,他不再看向司马蕤,目光越过少年藩王的肩头望进齐王府中,见几个仆人正躲在门后偷窥情形,顿时高声叫道,“烦请速速禀告齐王,臣潘岳奉旨而来,请齐王务必拨冗一见!”

“禀告潘郎君,我家齐王殿下卧病多日,实在难以起身见客。还望潘郎君多多体谅,改日再来吧。”大概联想到当日司马攸被逼离京时的情形,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凄凄哀哀地回答,而其他仆从则跪在地上,抬起袖子用力擦着眼睛。

潘岳认见他们大多是侍奉过司马攸的老家人,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身份,索性也不掩饰自己对齐王府的熟悉:“既然齐王殿下患病,那这府中做主的便是齐王太妃。袁伯,烦请你向太妃禀报,就说尚书度支郎潘岳奉旨前来拜见!”

“放肆!”司马蕤早已不满潘岳隐藏在谦恭之下的倨傲,忍不住怒道,“太妃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你一个外臣,有什么资格见她?”

“殿下既然知道太妃身份尊贵,那么是否接见微臣,自然也由太妃做主。”潘岳的回答针锋相对,偏又语气恭敬,有理有据,噎得司马蕤一时作声不得。眼看少年藩王一双大而清亮的眼睛被自己气得发红,潘岳只装未见,随手解下腰间所悬的一个香囊,交给熟识的齐王府仆人袁伯:“烦请将此物转呈太妃,她看了之后自然会做出决定。”

袁伯双手接过香囊,有些犹疑地望了望司马蕤,最终点点头,快步去了。

老仆一去,齐王府大门处的气氛顿时僵冷下来。三百禁军固然只是在原地列队听候命令,潘岳也气定神闲地站在门外不发一言,似乎对事情的后续发展胸有成竹。东莱王司马蕤虽然疑惑潘岳那个随手解下的香囊中藏着什么玄机,却不便开口询问,只能用手指死死握住白玉剑柄,感觉到冰凉的玉石已被自己握得发烫,上面雕刻的花纹更是深深地烙进了自己的手心中。

四周的空气一片静谧,只有远处鸟雀的鸣叫若有若无地传来,司马蕤甚至可以听到自己转动脖颈时颈骨发出的咯咯声。等到脖颈的转动停止,他才蓦然发现自己的目光再次正对着潘岳的方向,而潘岳的嘴角噙着一丝疏淡的微笑,视线却落在齐王府大门的诸多铜铸门钉之上,似乎在好奇地默数着那些铜钉的数目。被忽视的感觉再度从司马蕤的心中升起,仿佛火舌一般舔得他喉咙发干眼角发涩——是的,从来都是这样,无论他是垂髫孩童还是行将弱冠,无论他是不得宠的王府庶子还是衣冠隆重的宗室藩王,那个人都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哪怕刚才自己气峙山岳剑拔弩张,在那个人看来,只怕依然是虚张声势的幼稚把戏,只能博得他心底的哂笑而已。那个人清澈如镜的眼中,永远只能映照出父亲、嫡母和山奴的身影,而永远没有那个躲在角落里卑微仰望的大公子海奴。

“太妃有命,请潘郎君入内觐见!”终于,袁伯气喘吁吁的通报打破了尴尬的沉闷,让冰冻一般的空气再度流动起来。潘岳接过袁伯还回来的香囊重新系在腰间,朝依旧木雕一般杵在大门正中的司马蕤拱一拱手,微笑道:“烦请殿下挪步。”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司马蕤只觉得心中如被针刺,身子禁不住微微一晃。等到潘岳再度重复了一遍请求,司马蕤抬眼看着几个紧跟到潘岳身后的禁军,终于慢慢地侧开身子,放他们进入齐王府中。

潘岳知道杨珧之所以要自己率领禁军前来,一方面是增加对齐王府的威压,另一方面则是对自己的监视。因此他也不顾司马蕤脸上一副鄙夷自己狐假虎威的神色,带着几个禁军径直走入了内宅。

这齐王府潘岳以前来过多次,一楼一台、一廊一桥俱熟稔于心。他一步步走得缓慢,想起八年前自己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却是被司马攸责以祸累羊太后身死,让自己离开洛阳,从此不许再踏入齐王府一步。如今他终于再度回到了这个地方,却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就连那个难得对自己疾言厉色之人也化为烟尘,再也不会重现。

心中刚掠过“物是人非”这四个字,潘岳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不着痕迹地望了望四周的景致,发现房屋布局并无丝毫变化,远处的一泓碧池也依然波光粼粼。可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竟让原本富丽堂皇的齐王府失去了生气,就仿佛随着前主人的去世,变成了一座压抑死寂的陵墓。

眼前渐渐出现了熟悉的垂花拱门。潘岳记得,十六年前,自己正是拂开门上垂落的蔷薇花枝,看见司马攸抱着刚出世的山奴站在门后廊下,手忙脚乱地叫自己帮忙对付哇哇大哭的婴儿。对了,蔷薇花枝……潘岳的眼眸猛地一缩,此刻那粉白的女墙之上,已经再也没有了娇艳怒放的蔷薇花,取而代之的是墙边一株矮小的翠柏,显然栽种不过两三年而已。骤然之间,仿佛笼罩在头顶的荫翳被灵光刺破,潘岳恍然明白了齐王府的改变——以前府中所种植的各种五彩花卉已经全部铲除,无论廊下还是园中,通通替换成了颜色苍郁的松柏。此刻秋风送爽,原本正是各色菊花争奇斗艳之时,偏偏偌大的王府中不见半点喜庆鲜艳,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暗淡翠色,漠漠如伤心之人枯寂的眼睛。

“太妃请潘郎君入内叙话。”廊下侍女的声音惊回了潘岳的心神,他赶紧整肃仪容,缓步走入房中。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的几个禁军,则分立在正房之外,将房内的一切动静观察得清清楚楚。

“臣尚书度支郎潘岳,见过齐国太妃。”潘岳按照礼制,不敢直视端坐在主位上的女子,低垂眼睑下拜行礼。随即他听到了一声含糊的嘟囔,正不辨其意,一旁的侍女已经代为传话:“太妃请潘郎君起身。”

“谢太妃。”潘岳一丝不苟地谢了,这才抬起头,看清了和自己说话的女人模样,不禁微微一怔。自从在青州道上驿馆一别,时间只过去了四年,可此刻贾荃的面貌,却仿佛一夕间老去了十岁不止,眼角细碎密集的皱纹尽显苍老憔悴。她原本一向爱好华服美饰,此刻却只穿了一件毫无修饰的素白衣裙,头上也没有什么插戴。若非潘岳知道司马攸的三年丧期已过,还会以为贾荃依旧在为丈夫服丧。

贾荃似乎并没有在意潘岳的错愕,目光缓缓扫过门外侍立的禁军。似乎是印证了多年来染有疯疾的传言,贾荃的眼神仿佛一只失偶的孤狼,警惕,疑惧,却又含着随时会爆发的暴戾,让潘岳的心不由提了起来。

好在贾荃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只是眯起眼睛,细细打量潘岳。她似乎已经不太认得潘岳的模样,想了半天才终于嘶哑着声音问:“你们来干什么?”

“臣特来向太妃请安。”潘岳恭敬地回答。

“骗人!”贾荃蓦地柳眉倒竖,提高了嗓音,“我听山奴说过了,你们想要逼我们搬家,对不对?

“‘逼’字臣不敢当,不过是奉旨前来问询太妃,搬迁是否有不便之处?若是府上人手不足,臣所带禁军三百人,尽可供王府差遣。”潘岳垂目回答。他知道自己所说的虚伪,也知道贾荃并不会相信。但贾荃既然已经放自己入内,想必不会像挡在门口的司马蕤一样,徒劳地做出负隅之抗。

“原来你们是来帮我们的。”贾荃乖戾地笑了笑,僵硬地伸出一只枯槁的手去拿身边的茶盏,手指却颤抖得厉害,顿时将那青瓷茶盏碰翻,茶水顺着紫檀木的几案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眼看侍女们手忙脚乱地过来收拾,贾荃直勾勾地盯着簟席上的水渍发了一阵呆,突兀地抬起头来对潘岳道:“搬家是大事,闹不好是会触犯神灵的!你赶紧给我找个术士来占卜吉凶,否则我才不敢搬!”

听到这番出人意料的话,潘岳蓦地抬起眼,和贾荃略显呆滞的眼神一触即分,随即拱手笑道:“臣不才,自幼也曾研习过易理,不如臣现在就为太妃占卜一卦如何?”

“你会占卜?”贾荃一双眼睛狐疑地在潘岳身上扫了几扫,终于微微抬了一下左手,顿时有侍女取来卜筮所用的蓍草,放在潘岳座前的小几上。

潘岳默数了一下几上蓍草正好是五十根,便除去一根以为太极,左右手分别持起余下的四十九根蓍草,从右手抽出一根夹在左手小指之中。然后他右手拈动,开始分数左手中的蓍草,并以笔墨记录下来。如此几番反复,先算卦象,再观爻变。潘岳终于将满把蓍草扔回几面上,抬头对贾荃道:“启禀太妃,臣占卜所得,乃是泰卦第三爻。”

见贾荃面露不解,潘岳对一旁的侍女道:“麻烦去查一下卦书,将泰卦第三爻的爻辞抄给太妃。”那侍女望了一眼贾荃,见她没有反对,不多时便找人抄来了爻辞,却是“九三: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勿悔恤其孚,于食有福。”

见贾荃皱眉似乎不解其意,潘岳直起身微微一笑:“臣斗胆为太妃解说一下。这句爻辞的意思是没有只是平地而没有陡坡的,没有只出去而不回来的。处在艰难境地中坚守正道就没有灾害。不要怕不能取信于人,安心享用自己的俸禄便会得到福分。”

“无平不陂,无往不复,没有只出去而不回来的……”贾荃心里默默地回味了一遍这几句话,一直紧绷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松动,“既然神明有所指示,我们就搬吧。”

“多谢太妃成全。”潘岳面露喜色,向贾荃再拜,又补充道,“臣记得昔日齐王有长史名温裕,为人精干。太妃可传他负责打理迁府事宜,必定事半功倍。”

“自从齐献王去世后,温裕就不在齐王府了。”贾荃漠然回答。

“既然如此,臣就斗胆命人协助王府仆从整理行囊。”潘岳说到这里,正要转身出门,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接着便是重物坠地的声音:“娘,你怎么能就这样答应搬出去?这里是我们的家,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爹爹当初留下来的啊……”

“山奴,你不好好养病,跑出来做什么?”贾荃不料儿子司马冏竟从病榻上赶了过来,使劲一拉他跪砸在地上的身子,触手却纹丝不动,不禁气恨骂道,“什么一草一木,你没看当初那些花木都让我派人铲尽了吗?草木既然可改,换个府邸又有什么?”

听到他们母子的对话,潘岳忍不住回头一望,正看见司马冏伏在贾荃膝上,抬起一张病态苍白的脸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少年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充盈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绝望——他不能相信,正是这位他刚刚还冒险求助的檀奴叔叔,转眼已经带着披甲执锐的士兵,亲自上门来要将自己母子赶出家门。眼前这一幕,岂不正是当年杨骏、杨珧兄弟带人逼迫父亲带病上路的重演?不,此刻的这一幕,因为面前这个人颠倒的角色,因为自己的愚蠢和幼稚,其实比当年更加残酷,也更加荒谬。

尽管心中硬如铁石,潘岳还是不禁被司马冏的目光刺得避开了眼睛。“臣潘岳见过齐王殿下。”他顺势低下头,朝司马冏拱了拱手,算是尽到礼数,“既然太妃已经答应搬走,齐王殿下于忠于孝,都没有反对的理由。请殿下命人即刻收拾清点,秦王那边,可是一直在等着搬进来呢。”

潘岳的语气虽然谦恭,道理上却咄咄逼人,噎得司马冏气息一窒,眼前一黑,只能看着潘岳逆光而立的身影簌簌发抖。见齐王母子无话可说,潘岳淡淡一笑,就要转身而出,迎面却见东莱王司马蕤快步踏上台阶,将他堵在了门内。

“潘郎君急什么?秦王早搬进来一天,也未必会给潘郎君加官晋爵。”司马蕤口中讥讽的虽然是潘岳,眼神却直直落在仍旧伏在贾荃膝上的司马冏身上,半是怜悯半是鄙夷地道,“此刻这齐王府的主人还是齐王本人。就算天子已经下诏,臣下依然可以上书劝谏,请天子收回成命。若是齐王自己不敢,便由本王代为上书如何?”

“大哥,你……”司马冏听出了司马蕤的讥嘲,顿时面红耳赤,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应答。然而就在他的窝囊模样让司马蕤越发鄙视之际,一直端坐不动的贾荃却猛地将膝上的司马冏一掀,站起身朝司马蕤走了几步,冷笑道:“你的意思,就算我是齐王的亲娘,也做不得这王府的主?”

“臣不是那个意思。”贾荃毕竟曾经是司马蕤的嫡母。虽然出继之后司马蕤不再与她母子相称,也不便与她当面争执,只好缓下口气道,“臣的意思是说,太妃染病多年,宜加静养,不该为这些事情劳神……”

司马蕤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啪”的一声,贾荃已经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脸颊上。“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当着众人说我疯了不该管事!”贾荃的眼中满是疯狂的戾气,指着被打蒙了的司马蕤骂道,“你与齐王府早已没有瓜葛,今天跑上门来,是专门来害我们母子的吧?别以为你撺掇山奴抗旨不遵被天子怪罪,你就可以夺了这个齐王的位子去!告诉你,你这辈子就是个区区封邑五千户的东莱王,永远别想压过山奴的头上去!”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司马蕤被贾荃尖刻恶毒的指责激红了眼睛,捂着被打得发烫的脸颊叫道,“这里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至今我娘的旧居还是原本的模样。你们若是搬了出去,我今后还上哪里去缅怀我娘?”

以前的侧王妃胡姬向司马攸投毒失败,自缢身死。这件事作为齐王府中的隐秘,被司马攸强压下来,因此外间并无人知晓。此刻贾荃听司马蕤提到旧事,不禁心头怒火更盛,狂躁地尖声叫道:“来人,把东莱王给我赶出去,以后都不许让他进府!还有那贱人以前住过的院子,立刻派人过去,把里面的东西都给我砸了,一件都不许留!”

“母亲息怒!”在一旁呆了半晌的司马冏终于看不过去,踉踉跄跄地扑过来,拉住了贾荃的胳膊。“大哥,你还是先走吧……”他急切地望着司马蕤,嘴唇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至于侧王妃的遗物,我会……”

“你会干什么?我早说过了,一件都不许留!”贾荃似乎明白了司马冏要说什么,怒不可遏,用力挣扎着想要摆脱儿子的阻拦。

司马蕤知道贾荃发作起来便不可理喻,握在身侧的拳头紧了又紧,终于“哼”了一声,重重地一拂袍袖,大步往外走去,很快就在苍松翠柏间消失了踪影。

司马蕤的动作粗鲁,转身间厚重的礼服大袖便顺势抽在了一旁潘岳的身上,挑衅意味十足。然而潘岳似乎没有在意东莱王无礼的行为,只是淡淡地朝几个候在廊下的禁军吩咐了一声:“传令下去,帮齐王迁府。”

耳中贾荃的叫骂和司马冏的哀劝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到了,潘岳才放慢脚步,缓缓吐出憋闷在胸腔深处的那口气。妻子疯癫,长子暴躁,次子羸弱,齐献王司马攸留下的这些家人,难怪天子司马炎可以放心地将他们搓扁揉圆了。桃花杳去,流水无情,这座被松柏萦绕得如同陵墓一般的齐王府,注定在死寂中走向衰落。只不知能否如方才蓍草显示的卦象一样,无平不陂,无往不复。他们母子被驱逐出这里之后,还有再搬回来的一天吗?


取得齐王府同意迁府的承诺后,潘岳没有多加停留,再度前往车骑将军府向杨骏、杨珧复命。等到他应付完杨氏兄弟的盘诘终于可以回家时,已是夕阳西下,从巷陌间穿来的微风携着地上的枯叶,在他脚下卷起阵阵寒意。

家中正房里空荡荡的,听仆人说秦王妃请了杨容姬前去看诊,尚未归来。潘岳点了点头,随口吩咐一声晚饭等夫人回来再吃,便疲惫地坐在簟席上,手肘撑着身边的凭几,伸手揉按着突突跳痛的太阳穴。

窗外红光满天,竟是难得一见的火烧云,将洛阳一半的天空染得血一般殷红刺目。潘岳只朝天边望了一眼,就承受不住一般闭上了双目,然而眼前的黑暗中依然有一片鲜红缓缓漫溢,挥之不去,无声却又顽固。

门外忽然有一道人影闪过,让潘岳蓦地抬起了头。他定睛去捕捉那记忆中熟悉的身影,门外却似乎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点声响都不曾发出。

不对,自己刚才明明看见了的!潘岳猛地一推凭几站了起来,连鞋子都顾不得穿,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房门,眼中所见却只是邻居家越墙而过的那株杏树,残剩的黄叶在夕阳的映照下发出点点亮光。他茫然地看了一会儿,又转头望向门廊的尽头,猛可里看见一个人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

“桃符,是你吗?”潘岳失声唤了出来,朝那人走近了一步。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随着潘岳的靠近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去。他一双眼睛一直瞬也不瞬地看着潘岳,似乎有千言万语,又似乎不屑于再吐出一个字。

潘岳又走上两步,却绝望地发现他与那个人的距离始终无法拉近。“桃符,我今天逼你的家人搬出齐王府,所以你来责怪我了吗?”潘岳只觉得心中刺痛,喉口一紧几乎无法出声,“对不起,可是我必须这样做……”

那个人默默地看着潘岳痛苦的表情,没有什么反应,站了一会儿,终于向着围墙那一头飘然而去。一阵风过,吹起他淡如云烟一般的衣衫,就连那几不可闻的叹息,也如烟雾一般消散无踪。

“桃符,别走,等等我!”潘岳见他渐行渐远,心头大急,快步奔上去想要拉住他。然而走廊的尽头便是院墙,那人烟雾般的身体固然可以穿墙而过,潘岳触手所及的却只是一片冷硬冰凉。眼看那人直要融化进天边那片血一般刺目的火烧云中,潘岳忍不住拍打着墙面,绝望地大呼起来:“桃符,桃符……”

“檀郎,檀郎!”耳畔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由远而近,让潘岳猛地一颤,睁开了眼睛,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伏倒在凭几上,手掌还死死地按压着冷硬冰凉的木质几面。

“今天累着了吧?居然就这样睡了,小心受凉。”耳畔杨容姬温柔的声音再度响起,让潘岳终于回过神来,撑起身子朝她笑道,“你回来了?累不累?”

“我只是去秦王妃那里坐了一会儿,哪里就累了?”杨容姬怜惜地拂开潘岳面颊上一丝散落的头发,端详了丈夫一会儿,声音低沉下来,“倒是你,今天辛苦了……”

“你知道我今天做了什么?”潘岳奇怪地问。

杨容姬缓缓点了点头,望向潘岳的目光越发有些心疼:“你去齐王府让他们给秦王挪地方,秦王府自然都知道了……”

“嗯。”潘岳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暗中却明白定是有人讥嘲自己为了巴结圣眷正隆的秦王,居然不顾廉耻欺凌旧主齐王的家眷。对于这种议论,他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不料如今杨容姬只是略略暗示,他仍然觉得手足发冷,指尖发麻,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对了,阿容,你暗中帮我去联系一个人。”潘岳忽然道,“以前齐王府的长史温裕,你也认得的。你见到他后,悄悄帮我传一封书信。”说着,他抖擞精神,铺纸拈笔,顿时写了满满数页。

“你要他……檀郎,此事若是被发现,你们都是一个‘死’字!”杨容姬看着潘岳写下的文字,陡然心惊,“万一温裕他……”

“温裕为人忠直,当年在驿管为桃符处理后事时,便与我有程婴、杵臼之约。这几年来我们暗中也有不少联系,他不会出卖我的。”潘岳将信纸折好交给杨容姬,宽慰地笑了笑,“我搭上杨骏这条船回到洛阳,目的为何,你不是最清楚吗?”

“为了保护赵氏孤儿,程婴、杵臼只有早死晚死的区别而已。你究竟要当程婴,还是杵臼?”杨容姬瞪圆了眼睛问。

“这个比喻不当,夫人教训得是。”潘岳连忙做出请罪的样子,赔笑道,“不过夫人大可放心,你夫君聪明得很,怎么可能计划刚刚开始就死于非命呢?等温裕看过这封信,你一定要叮嘱他将信烧掉。”

杨容姬的眼眸黯了黯,终于点了点头,将那封给温裕的信收好。她从书案上拿来一张帖子,递到潘岳面前:“对了,这是石崇今天派人送来的请帖,邀你去他家赴宴的。你自己看吧。”

“怎么又是他?”潘岳拿过帖子来随意瞄了一眼,便随手往身边一扔,冷笑道,“我不是已经回绝过多次了吗,怎么他还是不死心?”

“毕竟也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你就去一次又何妨?”杨容姬嗔道,“这次他派人说了,这宴会原本就是为你而设……”

“什么叫为我而设?谁不知他每次宴请宾客,都是为了炫耀家财。”潘岳烦躁地将杨容姬的话堵回去,“他爱炫富我管不着,可要拉我围观,却恕我没有兴趣奉陪!”

“我知道你看不惯他,可也不该将他得罪了。”杨容姬怜惜地抚了抚潘岳跳动的额角,待他将今日积累的愤懑倾泻尽了,才压低声音劝道,“再说,如今石崇官拜散骑常侍,深得天子器重,将来说不定于你也有帮助……”

“我明白的,容我想想吧。”潘岳发泄了几句,心态渐渐恢复了平静。他知道杨容姬说得有理,如今自己的处境,自然是多一个朋友也是好的。然而如今的石崇,早已不是当年鲁莽任性的少年游侠,也不再是官微言轻的修武县令。十余年的时间,对潘岳是地狱般的烈火;对石崇,却是一派扬扬得意的春风。

由于善于贿赂巴结权贵,石崇早在潘岳初次离京担任安阳县令时,就已被升任为城阳太守。后来晋朝大举兴兵伐吴,石崇抓住机会积极参与,灭吴后果然被封为安阳乡侯。就是在这次灭吴战争中,石崇率领从修武县带出来的那群心腹武士,大肆搜罗吴国宗亲权贵之家的财宝。加上他以前当地方官时常常劫掠客商,回到洛阳时已是家资巨富,无人可及。

当时世风奢侈,宗亲贵族之间争相炫富,尤以天子司马炎的舅父王恺为最。石崇从外地进京,难免被洛阳权贵看低,因此石崇便盯住国舅王恺斗富,果然收到了奇效。

听说王恺家用糖水洗锅,石崇便命人用蜡烛当柴烧。要知晋朝时蜡烛都是用蜂蜡制成,价格高昂,普通人家根本承受不起。因此石崇的奢侈举动一鸣惊人,顿时吸引了整个洛阳的注意。以前的洛阳首富王恺自然不服气,上巳节里沿着洛水北岸架设起四十里的紫丝步幛。却不料石崇早已探得消息,故意在洛水南岸架设起五十里的锦缎步幛,再度生生压了王恺一头,引发了上巳节游春人群的轰动。王恺大失颜面,跑到外甥司马炎面前抱怨。司马炎为了帮舅父扳回胜局,索性从宫中府库里搜罗出一株高达二尺的珊瑚树,特地赏赐给王恺。王恺得了这株稀世奇珍,得意扬扬地请石崇过府来观赏。不料石崇只看了一眼,便取过一柄铁如意,将那株珊瑚击碎。眼看王恺气得七窍生烟,石崇则不慌不忙地笑道:“这不值得恼怒,我现在赔给你就是。”于是一声令下,仆人们顿时从石崇府内搬来了十几株珊瑚树,有的高达三尺四尺,与原先王恺那株类似的更是数不胜数。于是这场旷日持久的王恺、石崇斗富大赛,最终以石崇完胜而告终。石崇富可敌国的名声,顿时光耀天下,如日中天。

众人艳羡之余,自然也好奇石崇如何白手起家,挣出这泼天一般的富贵,然而石崇却始终讳莫如深。潘岳熟知石崇底细,更是在修武县亲历过石崇豢养盗贼、杀人越货的勾当,因此对石崇的豪奢高调不仅不羡慕,还多了几分憎恶,回京之后面对石崇的多次邀请也屡屡借故推脱。然而更让他绝望的是,石崇这样肆无忌惮暴殄天物的做法,洛阳的权贵们不仅不谴责,还纷纷效仿,就连天子司马炎也参与其中,丝毫不以奢靡浪费为非。

“都邑之内,游食滋多,巧伎末业,服饰奢丽,富人兼美,犹有魏之遗弊,染化日浅,靡财害谷,动复万计。宜申明旧法,必禁绝之……”司马攸当年所书《节省议》又在潘岳耳边回响。然而司马攸却不知道,他死后数年之间,洛阳城中的铺张奢靡之风愈演愈烈,再也无人可以遏制。

虽然对石崇的所作所为大不以为然,但潘岳终究还是听从了杨容姬的规劝,同意前往石崇的府邸赴宴。

数年前,潘岳也曾到性喜豪奢的驸马王济家中赴宴,那一条用簇新铜钱铺就的炫人眼目的“金沟”,至今还让他记忆犹新。因此对于石崇府邸的奢靡景象,潘岳一早便有了准备。

然而当他踏入石府,被仆人引到举行酒宴的大厅时,所见也并不比当初王济家更为夺目。沉香木、夜明珠、鲛绡帐、水晶盘,这些上天入地才能搜罗来的奇珍异宝,由于近年来洛阳权贵们奢侈之风的兴盛,已经成了所有巨富之家的标配,并不能再为石崇天下首富的身份增加分量了。

“哎呀安仁,你终于肯赏光了!”听说潘岳到来,主人石崇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好,便风风火火地迎了出来。近十年未见,石崇的身材已经有些发福,不再像年少时那样矫健轻捷,脸上也多了几分志得意满和油滑世故。他亲热地拉起潘岳的胳膊往里走,脸上的笑容却在触及潘岳鬓边的白发时略略一僵,过了一会儿才感叹道:“我原本还想说安仁你风采依旧,不料也鬓生二毛了啊。”

“我这些年来僻居乡野,沉沦下僚,自然比不上你春风得意、心宽体胖。”潘岳笑着回应。

“胖是胖了,心却宽不了,这不还在为你操心吗?”石崇见潘岳面露疑惑,不禁拉着他加快了脚步,意气风发地道,“你且看看,我今天还请了谁来?”

此刻宽阔的宴厅之中,已经到了不少客人,都是洛阳城中的官吏名士,有潘岳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少不得一一见礼。由于多年来潘岳的美名才名太盛,有些没有见过他的客人便面露好奇惊叹之色,情不自禁细细打量。好在潘岳从小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倒也举止自若,不以为意。

等到围在身边的人渐渐散开,石崇放眼一望,忽然大笑道:“原来殿下躲在这里,怪不得方才一直不见。”说着,拉了潘岳就要上前见礼。

潘岳随着石崇走了两步,却见一张玉石雕琢的食案之后,半卧着一个身穿朱红宽衫的年轻人。他的头枕在一个美貌侍女的膝盖上,一只手紧握着美女的纤纤玉指,另一只手则举着一只鎏金镶宝的凤头酒壶,不时地就着壶嘴喝上一口。眼见石崇潘岳到来,他也不起身,只是乜斜着因为酒色过度而发红的眼睛,满脸都是桀骜不羁之色。

这等放浪形骸的名士作风,在当时宴会上早已见惯不怪,然而还是让潘岳心中一沉。因为他已经认出来,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司马攸的长子——东莱王司马蕤。

“宴席还没开始,怎么殿下就喝醉了?”石崇也看出了司马蕤满脸的乖戾,赶紧打个哈哈笑道,“待会儿正宴开始,殿下可要和安仁多亲近亲近。就算以前有什么误会,一起喝喝酒乐和乐和,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安仁,你说是不是?”石崇一边说,一边别有深意地看向潘岳。

怪不得石崇说这番宴会是为自己而设,却原来是想让自己与东莱王重归于好……潘岳刹那间明白了石崇的心思,不禁有些感激,又有些无奈。虽然在齐王府与司马蕤不欢而散,甚至已经结下了仇怨,但海奴毕竟是自己从小看大的孩子,以前自己也曾手把手教他们兄弟读书习字,如今看他沉溺酒色颓废消沉,潘岳仍不免有些心疼,当即躬身拱手道:“臣潘岳见过东莱王殿下。”

潘岳既已先行见礼,按理司马蕤也应该起身还礼才是。然而司马蕤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美人膝上,满布血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潘岳,嘴角渐渐露出一个恶毒的笑意。就在石崇提心吊胆琢磨着怎么打圆场的时候,司马蕤忽然猛地侧过头,“哇”的一声吐了侍酒美人一身的秽物。

在别人施礼的时候呕吐是极其失礼的事情,但石崇还是庆幸司马蕤没有来得及说出更加失礼的话。他偷觑了潘岳一眼,见他已经直起了身子,玉石雕琢一般的脸上也没有特别的神色,不由暗暗放了心,赶紧大声呼喝仆人端水来给东莱王漱口净面。

见其他客人们听到声响,纷纷朝这边望来,石崇急中生智,对众人笑道:“东莱王喝多了,不过却正好给了我一个向大家卖弄的机会呢。”

“哦,石侍郎是不是又有什么宝贝给我等开眼啊?”似乎早已熟悉了石崇炫富的套路,当下一个客人好奇地问。

石崇微微一笑,转身命令刚才被司马蕤吐了一身的侍酒美人将衣裙脱下。那美人不敢违抗,小心地将身上原本淡红色的外裙解开,只着中衣隐入帘后。石崇则命人将那件被污物沾染的衣裙拿到院中,在铁丝上展开挂起,点火焚烧起来。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那条展开的衣裙在火焰中簌簌抖动,不仅没有化为灰烬,颜色反倒越发鲜洁亮丽。等到一盏茶的工夫后,火焰熄灭,石家的仆人拿起那条衣裙一抖,顿时又引发围观的客人们一阵惊叹——裙上的酒水秽物早已无迹可寻,整条衣裙簇然如新,似乎才用剪刀剪去最后一根缝线,还带着绣娘手指上淡淡的余香。

“这是——火浣布?”潘岳猛地想起古书上记载的海外奇珍,不由脱口问道。

“没错,就是它。”石崇压抑着自己的得意之色,极力平静地道。

“原来这就是火浣布,脏污之后不用水洗,用火一烧就洁净如初!”

“听说此物产量稀少,海外呈贡给朝廷,天子也仅仅得做了一件衣衫呢。”

“哎呀,你们看这些奉酒的美人全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裙,居然全都是火浣布所制。石侍郎之富贵品位,尽藏于这些细枝末节,真是高妙得很啊!”

听着众宾客的交口称赞,石崇不禁开怀大笑,招呼大家重新入席。他特地将潘岳的座位安排在自己身边,笑意盈盈地小声对潘岳道:“安仁你大概还不知道,上次天子做成了那件火浣衫,特地到我府上来做客炫耀。我就故意穿着普通的衣服迎接他,却让五十个奴仆都穿起了火浣衫……哈哈,你说,我现在算不算得上天下第一的富翁了?”

“富可敌国,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了。”潘岳敷衍着点了点头,“不过你如此妄为,天子居然没有说什么吗?”

“他比不过我有钱,就算是天子,又能说我什么?以前他在王济家吃了人乳小猪,气得中途退席,后来不也不了了之了吗?所以当今天下,有钱才是天理,就连皇帝也管不着的!”石崇畅饮了几杯美酒,已经微微有了醉意,哈哈笑道,“说起来还要感谢你呢。若非当初阿容因为你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对你死心塌地,又怎么能促成我痛下决心,挣出了这份天下第一的家业?”

见石崇越说越是兴奋,潘岳唯有含笑敷衍。此刻宴席已开,除却每人食案上流水价送上来的水陆奇珍,石崇还专门传来了几十个身穿锦绣、头饰金玉的美貌侍女,命她们跪坐在客人们身后,为他们斟酒布菜。

潘岳姿容俊美,举止优雅,从一进石府开始就引来无数女眷眷恋偷窥,此刻能侥幸陪侍在他身边的两个美人更是兴奋得满面酡红、星眸闪动,柔若无骨般凑到潘岳身边,温香软语,殷勤劝酒。

虽然出身士族,但潘家门风清谨,加上八年的艰难外放,让潘岳根本难以适应洛阳贵胄间这种奢靡放诞的氛围。没过多久,他就招架不住,只能借口更衣,匆匆离席前往厕所。

待到小仆将他引到如厕之处,潘岳顿时又是一惊。只见这里不仅铺陈着紫纱所制的帷帐、绣金织锦的垫席,还挨挨挤挤地站着十几个身穿绫罗、艳丽夺目的婢女。她们手上捧着各色的香袋、香膏,一见有客人到来便笑语相向,伺候他们洗手净面,甚至她们每个人的口中都噙着西域传来的异香,一旦开口,温热的香气便萦绕盘旋,挥之不去。

眼看潘岳如此俊美夺目,偏生表情又是如此惊讶窘迫,美女们不禁笑着围拢过来,排队施礼:“请问郎君,是来这里更衣的吗?”见潘岳不答,又有一个美女笑道:“启禀郎君,这里备有各色新衣,不知郎君中意哪一款?待郎君更衣之后,婢子们还要伺候郎君再更一次衣呢。”

潘岳随着她们指示的方向,果然看见厕所旁边的衣箱内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各色新衣,俱质地上乘,做工精良。原来在石崇这里,除了以“更衣”为雅称代指如厕外,还要真正更换一次衣服。这样奢华的厕所,实在是闻所未闻,也亏石崇想得出来。

潘岳前来更衣原本就是逃席,却不料这里比宴席上更加难以忍受,只好挥退身边莺莺燕燕的美人们,重新回到席上。此刻宴席中已经传了歌舞,悠扬的丝竹声中,一队身穿轻薄纱衣的舞姬正在大厅正中盘旋起舞,而石崇则用玉簪敲着食案,和客人们一起放声而歌:“上金殿,著玉樽;延贵客,入金门;入金门,上金堂。东厨具肴膳,椎牛烹猪羊,主人前进酒,弹瑟为清商,投壶对弹棋,博弈并复行……”端的是一派富贵温柔、歌舞升平的奢靡景象。

“来,檀奴叔叔,海奴敬你一杯!”潘岳刚刚坐定,忽听一个含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遽然转头,正见东莱王司马蕤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暗淡的天光从他背后的大门内射进来,将他长长的黑影直压在潘岳的食案之上。

这是今天见面以来司马蕤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潘岳一怔之下,还是端起面前的酒杯,朝着司马蕤遥遥一举,仰头喝下。然而就在他刚刚放下酒杯之际,司马蕤已经狠狠一瞪潘岳身边的两个侍酒美女:“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潘郎君满上?我认识了他十九年,这就要和他一口气喝上十九杯!”

“殿下的心意臣领了,只是臣不擅饮酒,还请殿下恕罪。”潘岳眼看司马蕤又是一杯酒直灌下去,担心他这样不要命的喝法会糟蹋身体,不由得劝道,“殿下也少喝些,身子要紧。”

“哈,为什么要少喝?你没见盖酒坛子的布烂掉了,酒糟肉却可以保存得更久吗?”司马蕤酒后发热,索性扯开衣领,在自己健壮的胸膛上拍了拍。打了几个酒嗝,司马蕤见潘岳身前的酒杯依然纹丝未动,脸色一沉,被酒精烧得通红的眼中顿时闪过戾气:“主人都说要我们言归于好,檀奴叔叔却不打算给海奴面子?”

“臣对殿下,自然从无不敬之心。只是臣多年来极少饮酒,今日已到极限,实在是不能再喝了。”见司马蕤酗酒之后衣衫凌乱,举止粗鲁,潘岳沉着脸回答。

“那是你不知道酒的好处。”司马蕤嘿嘿冷笑道,“我听说江东张翰写过一篇《酒德颂》,里面说‘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还说可以借酒亲近鬼神,与逝者的魂灵沟通。檀奴叔叔不肯试试吗?”

“鬼神宜远,逝者不追。我也不要身后名,只要生前事。”潘岳固执地回答。原本他也不是不能再喝,只是看到司马攸之子堕落到如此地步,心中闷痛,偏就不愿遂了司马蕤的心愿。

“好、好、好!”司马蕤连说了三个“好”字,不再理会潘岳,霍然走到大厅正中,振臂高呼道,“孤王有一个疑问,不知主人肯回答否?”

司马蕤是皇室宗亲,地位尊贵,他这么一开口,石崇赶紧挥退了一众舞女,悠扬的丝竹之声也戛然而止。“殿下有话请讲,石某必定知无不言。”石崇此刻也有了几分醉意,斜倚在一群穿着火浣衫裙的美人身上,笑容可掬地回答。

“那好。孤王想问,石侍郎你与王国舅,究竟谁更有豪气?”司马蕤直盯着石崇问。

“殿下何出此言?”石崇一愣,举到唇边的玛瑙杯顿时停住了。他与国舅王恺斗富斗得沸沸扬扬,世人皆知王恺一败涂地,如今司马蕤却故意问出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

“孤王有一次去王国舅家中赴宴,国舅为使宾主尽欢,特地下令但凡客人饮酒不尽者,便处斩他身边的侍酒美人。有个官儿不信,就是抵赖不喝,结果身边的美人被拖出去斩了两个,顿时不敢再找借口,大醉而归。世人都感叹王国舅气度豪迈。”司马蕤说到这里,斜睨了一旁的潘岳一眼,阴恻恻地道,“如今这个宴席上也有人装腔作势不肯喝酒,石侍郎何不也仿效王国舅的做法,将侍酒不力的美人斩上几个,这才不会输给王国舅的气势啊。”

“哦,这件事听上去倒还有趣……”石崇明显感觉到身边美人们微微发起抖来,心中虽不赞同,却也不便当面驳了司马蕤的颜面,只是笑道,“只是这些美人儿千娇百媚,石某可下不了手。只怕在座诸位,也没人愿意做这监斩官吧。”此话一出,席上在座的客人们忙不迭地点头。

石崇的话明明已经给司马蕤铺了台阶,司马蕤却不领情,仍旧站在大厅中间大声道:“只要主人同意,孤王愿意做这监酒官加监斩官!”

此刻夜幕已经降临,大厅内全靠上百名侍女手持金花烛照明。层层叠叠的烛光映在司马蕤高大健美的身体上,不知怎的让潘岳陡然觉得一阵心悸。还不等石崇回答,潘岳已经忍不住道:“此举万万不可!”

“哦,这事王国舅做得,为什么石侍郎就做不得?”司马蕤笑着朝潘岳望过来,橘红色的灯火在他脸上闪耀,仿佛带着嗜血的狰狞,“石侍郎乃天下首富,家资亿万。一个奴婢又值多少钱?别说十个八个,就是成百上千的奴婢,石侍郎也杀得起!”

“东莱王!”潘岳万料不到自己从小看大的海奴口中会说出这样残酷血腥的话,不由怒道,“若是你父亲看到你这个样子,还不知会如何痛心疾首!”

“我父亲?”司马蕤仿佛听到了什么最滑稽的笑话一般,笑得不可自抑,眼角都沁出了泪花,“我父亲是辽东悼惠王,名讳司马定国。他三岁就过世了,哪里会来管我?”

潘岳一愣,这才想起司马攸早已将司马蕤出继,从名分上他们已经没有了父子关系。可司马蕤毕竟继承了司马攸的血脉,行事言语却为何与司马攸判若天渊?心头正恍惚间,司马蕤已经大步走到潘岳席前,抢过侍酒美人手中的酒壶,满满地斟了一杯酒:“既然我是监酒官,就从潘郎君这里开始吧。你若是不喝,我只好命人将你身边的美人一个一个拖出去斩了!”

“海奴……”潘岳见他举着酒杯直凑过来,口中酒气熏人,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压低声音道,“齐献王一生清明,你是他的亲子,不该玷污了他的名声……”

“你现在是杨骏手下红人,还提那个死掉的齐献王做什么?”司马蕤像一头急于进攻的野兽那样磨了磨牙齿,再度逼近一步,见潘岳还想躲闪,猛地一手按住了潘岳的后脑,一手举着酒杯就往他口中灌去,大笑道,“纵然潘郎君不爱惜人命,孤王却不想两个娇滴滴的美人掉了脑袋,少不得逼你喝上一杯了!”

“东莱王住手!”石崇的座席离潘岳最近,此刻一见势头不对,连忙推开身边的美人们扑了过来。然而他醉酒之下步态蹒跚。而血气方刚的司马蕤自幼练习弓马,又占了先机,见前一杯酒被潘岳伸手打翻,顺手又抄起案上酒壶,伸手钳住潘岳的胳膊,将细长的壶嘴再度往他口中塞去。

“来人,快把他们拉开!”石崇一巴掌推开慌乱躲避的侍酒美人,大声发令。而其余在座的客人也纷纷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扑过来,终于将司马蕤从潘岳的食案前拽开。

“你还有脸提我父亲?你是他的总角之交,怎么他没死多久你就投靠了他人?”司马蕤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不顾自己满身淋漓酒水,通红的眼睛依然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潘岳,恨不得用目光在他身上戳出几个洞来。

此刻潘岳衣襟上也被洒了大片酒浆,嘴唇更是被坚细的银质壶嘴戳破,渗出鲜红的血迹来。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先抹了抹嘴唇,又使劲擦了擦沾湿的衣襟,这才冷冷对司马蕤道:“东莱王此言差矣。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就算是嵇康的好友向秀,在嵇康死后也出仕侍奉我文皇帝。潘岳既然从未标榜过要当竹林名士,又有什么好惭愧的?”

“大言不惭,我实在没想到你潘岳的面皮有如此之厚!”司马蕤使劲挣了两下,见还是没能挣脱石家奴仆的“搀扶”,索性借着醉意大骂道,“杨骏的爪牙朱振殴死人命,却在你的指点下逍遥法外。你这样为虎作伥,难道不怕天谴吗?”

“殿下此言又差矣。朱振乃是死者从父,五服之内分属小功,以上临下,按照我大晋《泰始律》,原本就要从轻论罪。臣不过是为他们详解了一番律法,何错之有?”潘岳仍然好整以暇地回答。此刻他虽然唇边犹带血迹,襟上酒渍未干,然而端坐在席上气定神闲,风姿俊爽,依然让人一见而生仰慕之心。与借酒装疯声嘶力竭的司马蕤相比,高下立判。

司马蕤自然也意识到了这种微妙的差别,哪怕自己已经长大成人、身居王爵,在潘岳面前永远如同一个胡闹的孩子一般,博不到世人的理解与支持。更让他绝望的是,这一次他在潘岳眼中再也看不到往日的怜惜和包容,而是真真切切的厌恶与不屑。

既然已经从漠视到厌恶,那索性再升一级,变成不共戴天的仇恨吧!司马蕤只觉一颗心在胸腔里熊熊燃烧,恨不得将这副身躯烧成齑粉,当下口不择言地骂道:“什么狗屁律法,都是骗人的玩意儿。既然以上临下无罪,那我是藩王你是臣子,就算我要你醉死在这里,又算得了什么?”说着骤然发狠,竟挣脱了旁人的劝阻,再度朝潘岳扑了过去。

“东莱王,你醉了!”石崇此刻已有准备,闪身挡在潘岳身前,阴沉地拦住了司马蕤。他此番设宴,原本是想规劝潘岳和司马蕤和好,而司马蕤先前满口答应,此刻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让作为主人的石崇忍无可忍。石崇原本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这些年发迹之后性格越发骄纵恣肆,顿时也不顾司马蕤的身份,大声吩咐道:“东莱王醉了,你们赶紧去将他的从人叫来,接东莱王回府!”

此言一出,无异于下逐客令,司马蕤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潘岳、石崇,你们等着!”他咬牙放出这句狠话,袖子一扫拂落了几只杯盏,随即被东莱王府的家仆们搀扶着离去。眼看一场欢宴如此收场,有谨慎的客人忍不住小声朝石崇劝道:“东莱王是宗亲藩王,石侍郎这番得罪了他怕是不好吧?”

“石某这辈子得罪的人不少,多一个也无妨。”石崇冷冷回应。司马蕤虽然是宗亲,却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没落藩王罢了。石崇仗着财势,连天子司马炎都敢嘲讽,区区一个东莱王,还到不了让他忌惮的地步。

“安仁,你没事吧?”转头见潘岳坐在原处面露怅然,石崇关切之余,也忍不住有些埋怨,“东莱王劝你喝酒,你喝就是了,何必拂了他的面子?”

“我只是真的不喜欢喝酒。”潘岳苦笑着回答。他已经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害怕饮酒的。他害怕那种带有神奇力量的液体,一旦进入身体,会冲破他刻意构筑的防线,勾起灵魂深处平日里被完美掩藏的东西。而那些东西,是他最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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