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一 白马篇与洛神赋
字数:4523 更新时间:2021-07-16 16:3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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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个书生,特别跳脱,倘若他不是一个豪门贵公子,“礼法岂为我辈设哉”这句话,怕是就要被他喊出来。

书生特别有才,长得又好看,夏天洗完澡赤着胸膛扑点粉,俨然浊世美少年。

那时有位学者过来找他,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这位学者当时在他哥哥手下干活儿,书生出身豪门,豪门嘛,总是有些争斗。

理论上来说,这位哥哥手下的学者不想背上不忠的名声,走个过场也就算了,结果就对书生一见钟情。

事情是这样的,学者刚到门口的时候,书生还在洗澡,听说学者来了,也不急着整理着装,随手披件衣服,打上点粉,哈哈大笑着就走了出来。

还裸着胸膛。

学者无语。

书生还在笑,他说先生你不要紧张嘛,我来给你跳段舞,轻松轻松。

学者一头雾水。

然后书生就开始跳舞,还是跳的胡舞,力量感十足,又拿出一堆丸铃短剑,开始表演高难度杂技。

当这段舞跳完的时候,学者松了口气,以为终于可以进入正式会谈的节奏了。

没有,并没有。

书生开始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目光悠远,神采激昂。

书生来了段数千字的台词独白,慷慨激昂,沉郁悲痛,把民间的小故事讲得比说书人还骚。

学者一脸茫然: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完事,书生还笑着对学者说:“先生你看我怎么样啊?”

学者能说什么,当然只能勉强笑嘻嘻地说:“公子你很不错,很不错。”

书生哈哈大笑,拱手施礼,说先生稍待,等我更衣沐浴,再与先生长谈。

学者心想,长谈?长谈什么,杂技的训练方法,还是民间俗赋的美学意义?

都不是,当书生再次站在学者面前的时候,已经衣冠楚楚,贵不可言,淡淡一笑,都能透露出家族继承人的气质来。

书生从古到今论名臣优劣,又说古今文章官制,甚至连沙场用兵,都与学者聊得投机。

学者越发兴奋,他从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人,书生哪来的精力呢?文学官制,历史兵法,还有杂技与小说,竟然都能摸得通透。

当学者回过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告罪要离开,被书生笑着拦下了。

书生说:“我已经让后厨做好饭了,我料定你舍不得走,必会跟我畅谈至日暮。来,先生坐,我们喝酒吃肉,继续谈古论今。”

所以这位学者回去后,逢人就说:“太强了,这位公子实在太强了。”

书生的哥哥一脸茫然说:“你就过去走了一趟,这就变节了?”

没办法,书生的人格魅力就是这么高。

那些年里,书生自以为是天才,他也的确是天才,所以他常常眺望江山,觉得天下事指日可定,而礼法不为他这种天才所设。

于是他还是输给了他的哥哥。

天才会让人提高对他的容忍程度,所以即使书生夜半醉酒,踏马入宫门,走了只有帝王才能走的驰道,也仍然还有周旋的余地。

大军败北之际,他爹还想过让他去前线坐镇。

然而那天书生又与朋友们喝得大醉,没办法接收这道军令了。

甚至酒醉的书生还没弄明白,自己这边的军队为什么会输了呢,倘若他能预料到这场战争会这么快输掉,甚至危及中原,他无论如何不会醉酒的。

书生问:“是谁打败的我们?”

传令人说,是关羽,如今他水淹七军,威震华夏,公子曾见过他的。

书生愣了半晌,心想:哦,是关云长啊,他有这么厉害吗?

这个天下英雄辈出,原来天才并不意味着能弹指定江山。

可惜当书生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挽回了。

他的哥哥成了世子,他的妻子被他父亲赐死,他身边的朋友死的死,贬的贬,仿佛万千繁华都是梦幻。

他又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那一年貂蝉拜月,吕布掷戟,不可一世的董卓死在长安城中,有个小小的孩子降生了。

这个孩子睁大了茫然的眼睛,看向这个混乱的时代。

这个孩子自然就是书生,他也东奔西走,流离在乱世的烽火之中。

偶尔见到残破的江山和落难的百姓,才十岁的书生也会忍不住唏嘘喟叹,甚至念上几句诗。

他爹就是这样注意到他的,说:“你小小年纪,就能作诗,莫不是你老师代笔?”

书生笑起来,天才的自负从小就显露无遗,他说:“言出为论,下笔为章,爹可当面试我,我又如何找人代笔?”

他爹拍案大笑说:“原来我们家又出了个天才!”

随后的很多年里,他爹征战四方的时候都会带着书生。书生跟父亲一起东望沧海的时候,父亲指着偌大的江山,说以后你爹我老了,死了,这些地方你都要守好它。

书生重重点头。

父亲还带他北出玄塞,要去痛击胡虏。

这会儿书生也已经十六岁了,耳濡目染,他也已经懂了许多经世济民的学问,他问自己的父亲说:“现在我们的敌人这么多,去北方打胡人,九死一生,真的值得吗?”

父亲摸着他的脑袋说:“你要记住,这片土地上曾经存在过一个叫大汉的灵魂,所有的人心都聚拢在它的周围,它的声名扬威万里,即便以后大汉再也活不下来,我们也要把它的气魄继承下去。而只会阴谋内斗的,永远成不了英雄。”

年少的书生但觉心头火烧,长吟道:“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他想,父亲就是那个了不起的英雄,我要成为像父亲这样的人。

那些年里,书生看到了父亲身上的英雄梦想,看到了父亲的不拘小节,也看到了父亲慷慨作歌的纵横气概。

所以书生也曾提剑上马,随着父亲南征北战。

所以书生也曾长歌作赋,挥笔成文,让父亲和所有臣属叹为观止。

书生笑着对所有人说:“吾虽薄德……犹庶几勠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功绩,辞讼为君子哉?”

只是这一切,终究都化作泡影了。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那美好的洛神,像是书生求而不得的曾经壮志,如今皆付后人谈笑中了。

那年书生的父亲死了,他的哥哥成为新的魏王,有兄弟劝他去争一争王位,书生望天长叹:“我们胜不了的。”

兄弟说:“万一呢?”

书生摇摇头说:“即便胜了又能如何呢,中原大乱,父亲一世英雄,抵定基业,就要这样毁在你我的手中吗?”

兄弟沉吟道:“那若有一日你被他下狱问斩……”

书生说:“就死也罢。”

书生就是曹植,而书生的哥哥自然是曹丕,这位手头有兵,劝曹植争王位的兄弟则是曹彰。

几年以后,曹丕杀了曹彰,无数的官员捕风捉影,要再杀曹植。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两兄弟遥遥相望,各自泪垂。

时代的大幕已经落下,过去的壮志也好,繁华也罢,都在腥风血雨之中消失了。

还剩下淡淡的兄弟情义,也无法宣之于口了。

番外:采访魏文帝。

“紧张吗?”

“第一次接受采访,总有点儿不习惯。”

“我还以为像你们这种身份的人,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

“那是我爹,不是我。”

坐在我面前的被采访者提起他的父亲,眼神里飘过一丝怅然,又有些神往。

他说:“我毕竟没有做到我爹期待的样子。”

眼前的这个人是文学家、政治家,他是魏武帝的儿子,又是大名鼎鼎的曹子建的兄长。

他是魏文帝曹丕。

“这么多身份里,你最喜欢哪一个?”

“其实我曾经想当个剑客,我剑术很不错的。”

曹丕露出一个微笑,我也笑着问他:“你觉得如果你没有生在这样的家里,会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

曹丕摇头说:“如果我没有生在这样的家里,或许我早就已经死了。”

采访一时间陷入了沉寂,风从曹丕的方向吹过来,我嗅到乱世的烽烟裹携鲜血的味道。

过了几秒,曹丕才又开始说话。

“其实我想当一个好哥哥的。”

我记录着,并说:“但人们往往不这样认为。”

曹丕点点头,他沉默的时候面孔就隐在光影里,显得十分阴郁。

“我从小就很喜欢子建,我跟他一样,很小的时候就通读诗论,乃至‘四书’‘五经’。没有其他同龄人可以跟我聊天,我只能跟他聊。”

“我也很喜欢子文,曹彰这个家伙啊,从小就虎头虎脑,他不喜欢读书,但功夫却很好,打起架来不知道什么叫点到为止,次次都莽。”

我问他:“但也有人说,后来你想杀了他们。”

曹丕扶着额头,眉毛轻轻蹙起,他说:“没有,我从来都没有想杀他们。”

“当初曹彰在外边打了胜仗,我还关照他不要太骄傲,父亲不喜欢这样。我很想让父亲喜欢我们所有人,我也会尽量帮我的弟弟,我想我能成为一个好哥哥,也会是一个好儿子。”

“但你失败了。”

曹丕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的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又拿起酒吞进喉中。

他说:“是啊,但我失败了。”

曹丕说:“父亲是开始喜欢曹彰,也喜欢曹植,但他偏偏不喜欢我,我不懂这是为什么。”

我问他:“你父亲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吗?”

曹丕说:“在很久以前,我还不到十岁的时候,我读书练剑,文武双全,父亲总喜欢抱着我,说我是他的好儿子。”

“可惜后来他再也没夸过我。”

我想了想说:“那你恨曹植吗?你会不会想是他分掉了你父亲的爱?”

曹丕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他说:“子建是个天才,我不能跟天才比,父亲喜欢他是正常的。”

我说:“其实你已经很厉害了,杀了他,你就是那个天才,你有没有这样想过?”

曹丕沉默了很久,双眼盯着虚空,他淡淡说:“还是想过的吧,假如他从来没有活过,那该有多好。”

“那你后来成了世子,你父亲有没有更喜欢你?”

曹丕摇摇头说:“父亲还是很喜欢子建的,只是子建太狂傲,不适合当世子而已。”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父亲把世子之位给你,就是很喜欢你,只不过你要当世子,他对你的要求和期待总比对你的弟弟们要高。”

曹丕张开口,轻轻啊了一声,没有回答。

我开始问最后一个问题:“对于曹彰的死,跟曹植的七步诗,你有什么看法?”

“没有什么看法。”

听到这个问题的曹丕突然显得很疲惫,他整个人陷在椅子上,仿佛挣扎了一辈子,从来没能得到过休息。

曹丕说:“曹彰的脾气暴,我收了他的兵权之后也怕他出事,或者再做出蠢事,于是叫他来京城。”

“他以为你要杀他。”

曹丕双眼无神说:“是啊,所有人都以为我要杀他。”

“所以他惊惧交加,病发暴毙了。那曹植呢?”

曹丕说:“很多事情都不是我能控制的,下面的人以为我要杀子建,他们拼命搜罗子建的罪证,喜滋滋地交给我。”

“你处罚了曹植很多次,他都没有死,是因为你根本不想杀他?那你为什么不下令惩罚那些监视、诬陷曹植的人呢?”

曹丕看智障一样看着我,他说:“我怎么能处罚他们,他们是忠于我的人,更何况,从前拥护曹植的人那么多,我让子建逍遥自在,那些人会不会去找子建,让他做出更蠢的事来?”

“可是曹植不会做乱国之事。”

“我不能冒这个险,我在这个位子上,就已经身不由己了。”

曹丕叹了口气说:“那次曹植来京城,我本来很高兴的,在宫里恨不得手舞足蹈,我想现在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我们是不是能回到最初。”

“但我看到子建时,他自己带着刑具、光着脚,诚惶诚恐又有些愤怒。我只能板着脸,或许子建也以为我要杀他,他写诗来骂我,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要真想杀他,他活得到现在吗?”

“那段时间你也很痛苦吧?”

“是啊,我也是个名士文人啊,我的朋友生前喜欢听驴鸣,我在他的葬礼上学驴叫给他送行。我也曾是个剑客,用甘蔗战胜过将军。我本该跟子建一样放荡不羁,但我坐上天子之位,我就只能是天子,连好哥哥都做不成,何况其他呢?”

“当初争世子之位,后悔吗?”

“还是不后悔的,人们说建安年间是有一股气质的,我们愿意为了绽放出光彩而燃烧自己,穷尽一生证明我们存在的痕迹,有人高歌大醉,有人经世济民。固然我没做多少事,但倘若再来一次,我有证明自己,改变世界的机会,我还是要去做。”

我点点头,收拾采访稿准备撤。曹丕突然叫住我,说:“假如你以后去采访子建,请你告诉他,我在这边等他,备了葡萄美酒,诗文辞赋。”

我说了声“好”,又想起采访之前准备过的资料里,魏文帝曹丕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发起过一次无疾而终的战争。在班师回朝的路上,经过曹植的封地,他去见了弟弟最后一面,给他增户五百。

次年,曹丕病逝,曹植痛哭。


参考文献:

《三国志》陈寿著,裴松之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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