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出生在名门望族之中，耳濡目染，都是醇酒美人，歌舞抱负。

我的父祖告诉我，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要肩负天下重任的，同样也是生来就注定要享受天下风云的。

离开父祖的庇护之后，我开始从基层做起，那时认识了一个少年，他的家境不如我好，但他眼中的火仿佛能随着酒和月光烧到地上。

这让我想起受胯下之辱的韩信，斩白蛇的刘邦。

书里说这样的人，叫作英雄。

我与他天天秉烛夜谈，我发现他对这个天下有着敏锐而洞明的看法，而我对诗文和政治的思路同样影响着他。

天还未亮的时候，我与他会同时睁开眼睛，我是贵族子弟，将来纵然真的天下有变，我也绝不能输给这样一个少年。

所以我们闻鸡起舞，所以我们谁都不认输。

那些年京城比较乱，一个叫司马衷的傻子当上了天子，另一个叫贾南风的丑女人成了皇后。

贾南风掌控朝政，她的侄子贾谧便成了京城声望最高的年轻人。

贾谧这个人我是看不起的，从他的出身到他本人，我没有一样看得起。他爹叫韩寿，凭着一张脸行走天下，因为被他娘看上，天天翻墙过去跟人苟合。

贾谧他娘还把香囊送给了韩寿，所谓窃玉偷香，说的就是贾谧他爹。

香气馥郁，事情便被人知晓了，贾家只好派人提亲，让韩寿娶了贾家小姐，随后便生出来贾谧。

韩寿死得早，贾家又没有后人，贾谧便过继成了贾家后人。

所有世俗中的华美玩具，无论是香车美人，还是醇酒歌舞，都是贾谧玩烦了的东西。

所以他还想玩弄权术，拉帮结派，对太子都蛮横无理，只仗着宫里的贾太后，连王爷都不放在眼里，一句话就能把一个王爷逐出京城。

我爹告诉我，要去京城，一定要把这位爷伺候好，不要太过清高，否则家中有灭顶之灾。

我笑了笑，固然我看不起贾谧，但陪着这种人玩一玩，我还是很擅长的。

毕竟贾谧这种人，你夸他什么他都习以为常了，有权有势有相貌，他都不会动心，但你夸他有才华、懂生活、会讲究，他一定很开心。

像我这样的聪明人还有很多，比如长得很帅的潘安，比如很有钱的石崇，大家围在贾谧的身旁，把他当傻子看，只有贾谧还乐呵呵的，以为自己是天命之子。

很快，贾南风在废黜太子之后被她所相信的司马伦给杀了，贾谧跪地求饶，还大喊“皇后救我”。死到临头，也不过是一场笑话。

京城里的一幕幕就发生在我眼前，这些天里我也笑着与他们谈玄赋诗、吹笛作歌，但面对着即将大乱的中原，我脑海中只有一个人。

祖逖。

少年时与我闻鸡起舞的英雄，不知他现在又在何方。我们曾相约过，等真的天下大乱那一天我们要相避于中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

罢了，他记不记得，我的英雄基业也该就此开展。

我尝试着领兵作战，周旋在几个王爷之间，反正我出身名门，没人敢轻易杀我。

这期间有胜有败，只是我没有想到，会有人偷袭许昌，打败了支持我的王爷，还俘虏了我的父母。

我深吸口气，名门贵族的教养让我保持冷静，这样的时刻我没有再现身中原，而是纵马去了幽州。

我想过了，能尽快破局，救出父母的方法唯有动用骑兵。

但幽州刺史只答应给我八百骑兵，他脸色很不好，他说中原这么乱，他也不想随便站队，北方还有虎视眈眈的异族，你理解一下。

我笑了笑说：“足够了。”

无论前方是不是刀山火海，我也能仗剑高歌，横压强敌。

那年我率八百骑兵，大破东平王，又追击击破俘虏我父母的仇人，解救家族，一路追亡逐北夺城杀将。

吹笛写诗、喝酒谈玄的贵公子，一晃成了世间风流英雄。

后来我带人去了北方，幽州刺史说得对，北面的异族虎视眈眈，很快会打来中原，所有人都将流离失所。

我去的地方叫晋阳，是一座孤城，三面都有不同的外族在盯着这块肥肉。

我还收到了祖逖的消息，他带着一群败兵南渡了，很得人心，我想他不久之后就会北伐。

他可是天下少有的英雄，我不会让他轻松赢过我的，我希望能在他之前就平定北方乱局，倘若他真代表着南方的朝廷提兵赶到，我会与他决一雌雄。

想一想就令人快意。

未来还是遥远的，当下我还有许多事做。我安抚流民，修筑城防，合纵连横，使我面前的敌人只剩下一个。

那些年里，我们互有胜负，有许多次我都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

比如敌军围困晋阳城，只等我们粮尽水绝。那是一个无云的好夜，我登上城墙，明月高照，忍不住长啸几声抒发心中郁结。

长啸几声不足以抒发郁结，我又吹起了胡笳。

那首曲子，吹得人肝肠寸断，无论敌我，都陶醉其中。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岁月，想起了我的家乡，想起了我曾经以为是耻辱的洛阳时光。曲水流觞，诗酒风流，都已经消散在风中了。

这首曲子吹完的时候，长风吹来，还送了阵阵哭声入耳。

我有些诧异，极目远望，才发现是胡人在城下听了我一晚的曲子，泪流满面，竟然就这么退走了。

我笑了笑，心想我果然是命定的英雄。

我想这次胡笳退敌，是我贵公子独有的手段，我要成为天下英雄，自然也要发扬这种手段。

可惜我错了。

我的名望与贵公子的洒脱不羁，的确为我招揽来了不少流民与勇士，但同样因为我太过浪漫与奢华，那些真正务实的人又渐渐离去了。

我没有办法辩解，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就是喜欢声色犬马，喜欢什么样的酒配什么样的杯子，即使天下沦丧，我自知重任在肩，仍旧没有魄力摔毁旧日的一切。

这样的贵公子，纵然尚可振臂一呼，激扬志气，但却无力回天了。

那年我腹背受敌，三军溃败，转而投奔我的结义兄弟，结果名高为罪，这位结义兄弟随便听了几句诬陷的话，便要杀了我。

我写了一首诗，说：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

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

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大好江山，我曾经也是百炼精钢，化作刀剑想斩出个朗朗乾坤，如今都无能为力了。

我叫刘琨，西晋最后一个大将军。

参考文献：

《晋书》房玄龄编，中华书局1996年版。

从前有个牧羊少年，本来应该算是庶族出身，但硬生生活成了所有名士都会去拜会的贵族。

少年他爹死得早，他只能守着传下来的一屋子书，去给别人放羊。

那天放羊的时候，少年看到了一位读书人在身旁经过，或许是读书人高谈阔论，或许是少年闷得无聊，终于开口与人搭腔。

读书人一头雾水。

这年头，一个放羊的都能谈论诗书了吗？

读书人轻咳两声，捡着容易的，问了两句关关雎鸠，子曰诗云。

牧羊人回了他几句尚书史记，谶纬周易。

读书人又一头雾水。

读书人一颤，心想这放武侠世界里，就是我随便在村头逛逛，碰见个小孩要跟我过招，我使了个五虎断门刀，人给我来一套降龙十八掌。

就这个概念，这谁顶得住啊？

读书人就把牧羊少年给推荐出去了，毕竟人才，放哪儿都值钱。

少年就凭着自己的才华，娶到了媳妇。

但这并不能完全改变自己的家境，或许某一天，少年放羊回来，看见灯下的妻子缝缝补补，突然就心疼了。

少年说：“要不我们换种活法？”

妻子就笑说：“跟你在一起，怎么活都行。”

于是少年挥笔就写了一篇赋，找人发出去，顿时成了当年的爆款，十万加。

阮籍看到这篇赋之后，当场拍案，说：“王佐之才也！”

阮籍这样的大V都发声了，那少年的身价自然水涨船高，很快就登上京城，入朝为官。

接下来，请开始你的表演，让我们看看少年放羊那会儿，都读了什么书。

首先，是建筑学。

汉朝宫室制度和宫殿里的千门万户，少年如数家珍，甚至还把设计图画了出来。

围观众人一脸蒙圈。

其次，军事、经济。

那年天下三分，有个驸马跟少年一样，都是学霸，驸马精通水利、建筑、哲学、律法……

名叫杜预。

杜预同学提议伐吴，整个朝廷都是骂声，唯独少年力排众议，说伐吴必胜。

还亲自当了度支尚书，负责粮草、经济。

当然，那个年代里少不了书法、文学，人称少年的诗赋：儿女情多，风云气少。别有一番清丽滋味。

而且看的书是真杂，那几年天下间流行着一句话，凡事不懂问张华。

没错，少年就是晋朝大臣，张华。

至于他懂的究竟有多少……反正后世传得堪比算命老道。

比如陆机有次请张华吃饭，有一道菜，刚刚揭盖，张华就说：“此乃龙肉。”

陆机无语了。

张华就笑说：“不信你让人用苦酒浇上，必有变化。”

陆机当场就让人试，果然龙肉上有氤氲五彩，顺着酒气飘散。

又比如，有人家里放了个铜盆，早晚都会响动，跟闹鬼一样。

这人心惊胆战，就去问张华，张华哦了一声说：“没事，你这盆跟宫里的大钟音律相同，这是共鸣了，你把它挫薄就行了。”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哪怕你在放羊，也要多读点儿书。

像张华这样的读书人，自然成了朝野敬重的名臣，无论是陆机、陆云，还是贾谧、潘岳，都对张华颇有尊重。

而张华也当得起这种尊重，即便被排挤到幽州这种地方，还是能做出功绩，不仅把当地治理得井井有条，外族部落还都来朝拜。

这种读书人就最可怕了，仿佛什么都能干，什么都能行。

所以很多年后，晋惠帝司马衷继位，把持朝政的权臣也被恶后贾南风干掉，朝堂上能干活儿的人就都要仰仗张华了。

渐渐的，张华做官做到司空，几乎掌控天下间的一举一动。

贾南风和贾谧再折腾，也没把天下折腾完蛋，皆因有张华的努力支撑。

只可惜局势总会向着更坏的方向发展。

贾南风和贾谧要废太子了，张华这些年提拔了不少人，朝野上下都有他的亲信，有朋友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劝他，说只要你敢干，带兵废了贾南风，天下事便真的定了。

彼时已经身居宰辅之位的张华沉吟着，他说：“如今陛下还在，皇后又是太子之母，我要是真的这样做，便是目无君上了。”

朋友说：“倘若真让贾南风废了太子，朝局大变，大人或许也未必能独善其身！”

张华说：“放心吧，我不会让他们杀了太子的。”

那些天里，张华在朝上据理力争，说废太子不可，势必引发大祸。

贾南风说：“呸，垃圾。”

贾南风直接去找了天子，天子的智商不高，很容易忽悠，随随便便就答应了废太子为庶人。

某位跟张华有仇的王爷趁机起兵，说着要为太子报仇，实则是想自己夺权。他砍死了贾南风和贾谧，顺手又抓了张华。

张华眉头一皱说：“我乃先帝老臣，忠心耿耿，谁敢杀我？”

王爷的使者说：“你这就有点不要脸了，你哪里忠心耿耿了，你真忠心耿耿就不会让太子被废掉了。”

张华说：“我不能目无君上，我已据理力争。”

使者嗤笑说：“你读书多，来，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据理力争？你是像忠臣那样死谏，还是像高人那般事不成则辞官？太子被废，你不还是照样当你的官？”

张华默然无以应。

原来读了那么多书，很多事情还是做不到的，六十九岁的张华就此死于洛阳。

参考文献：

《晋书》房玄龄编，中华书局1996年版。

《太平广记》李昉著，中华书局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