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凶星
字数:21131 更新时间:2021-09-07 11:1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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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发肤,受之父母。峨峨王侯,中外之首。

——潘岳


魏高贵乡公正元元年,一辆马车沿着官道驶向前方的洛阳城。马车中坐着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妇,正是被征召到洛阳为官的潘芘和他的夫人邢氏。车厢内,还有他们的两个儿子,大的叫潘释,十岁;小的叫潘岳,上个月刚满八岁。

旅途无聊,潘芘便与邢夫人谈论起了如今在洛阳大大有名的一位奇人。这位奇人名叫管辂,从八九岁时就喜欢夜观星辰,长大后更是精于卜筮、相面,据说还精通鸟语。魏晋时期士人流行谶纬之学,因此管辂在京中名声大噪,还收了不少弟子。

“据说有个人叫作郭恩,得了严重的足疾,请管辂先生算命。管先生给他卜了一卦,卦象显示郭家有一个伯母,因为有人想要抢她的粮食,把她推入井中淹死。伯母冤魂不散,向上天哭诉。郭恩听后吓得魂飞魄散,只好向管辂先生承认是自己杀害了伯母,认罪服法。”潘芘饶有兴趣地说着自己听来的奇闻逸事。

“还有一次,管辂先生去安德县令刘长仁家,有一只喜鹊飞来,在屋顶上大叫。管先生就说:‘这喜鹊是说东北有个女人杀了丈夫,还牵涉到邻居。’刘县令不信,没想到过了一阵果真就有人来告状,案情和喜鹊说得一模一样……”

“也许他根本不是听懂了喜鹊说话,而是刚好从东北村庄经过,听说了这件杀人的事情。”潘芘话音未落,一旁认真倾听的潘岳忽然插言。

“小孩子胡说些什么?”潘芘虽然沉下脸呵斥了潘岳一声,却又勉励般地问,“那郭恩的事情又怎么说?”

八岁的潘岳歪着小脑袋,睁大眼睛想了想:“杀人都会心虚,更何况杀的是自己的伯母?所以我猜那个郭恩,应该早就露出了什么破绽……”

“你这孩子,就是爱胡思乱想。管辂先生要是像你说得这样一味骗人,早被人拆穿了,怎么可能受到朝廷的重视呢?”邢夫人口中言语虽似责备,脸上却满是怜爱。

“说得是。等我们到了洛阳,我就请那位管辂先生给檀奴相相面。”潘芘开心地捋了捋下颌的胡须,而他口中的“檀奴”,正是潘岳的小名。

“檀奴还小,现在相面能看出什么来?”邢夫人故意问。

“年纪小没关系。”潘芘胸有成竹地回答,“当年钟会也不过七八岁,看相的人仅凭他一双眼睛就看出他以后不是一般人。那么依我们家檀奴的品貌,我就不信管辂不说他是绝世之才。”

“你既然坚信檀奴是绝世之才,何必巴巴地等管辂一句话?”邢夫人看着丈夫笑眯了的眼睛,伸出手指在他手臂上一戳,“我看你呀,就是存了显摆的心思。”

“我生了檀奴这么无与伦比的儿子,怎么就不能显摆了!”潘芘哈哈大笑,和夫人偎坐在马车内,满含骄傲地看着面前的男孩子。荥阳潘家虽然不算高等门第,却是官宦世家,邢夫人更是来自河间邢氏,世代书香。两个儿子年纪不大,却都出落得一表人才,特别是次子潘岳,不仅俊秀无伦,天赋更是惊人,八岁的孩子读书写字比十几岁的少年还要出色,被乡人惊呼为神童。此番应征前往京城洛阳,潘芘就寻思着要让潘岳借着管辂的推荐一举成名,这样才有机会接触更多的高门子弟,为潘岳日后的仕途铺路。

此刻时至晌午,距离洛阳城还有一段距离,车夫便停下马车,让潘芘一家下车到路边的驿馆吃饭休息。潘释、潘岳两兄弟年少好动,匆匆吃完了饭,见父母还要继续歇息一阵,便拿了平日玩耍的弹弓,跑到驿馆门口寻觅鸟雀。

两兄弟刚走到门外,就见官道上尘土飞扬,一队士兵骑着马从洛阳城方向走了过来。而这些士兵身后,则是一大群蓬头垢面脚步蹒跚的人。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的右手手腕上都系着绳子,长长的麻绳将他们一队队地串联在一起,杜绝了一切逃跑的可能。

看这样子,应该是从洛阳流徙的囚犯了。潘家两兄弟以前没见过流犯,心中颇为好奇,不由得放弃了鸟雀,只站在驿馆门口定定地张望。

这些囚徒多是老弱妇孺,又被绳子限制了动作,行进起来十分缓慢。偏偏押送他们的军官骑着高头大马,更是看不得这群人半死不活的拖沓样子,不由连声催促,高声叫骂:“快走快走,别耽搁了本将军交差,否则老子可顾不得你们身娇肉贵,一样要用鞭子抽的!”一边说,一边用马鞭在空中甩了一个鞭花。

他这一鞭子虽然没有抽实,但响亮的鞭声还是吓得囚徒们体如筛糠,甚至失声痛哭。有人下意识地想加快脚步,却又被绳索牵绊,原本排好的队列顿时混乱起来。

为首的军官见才出洛阳就不得安生,想起前路迢迢更是烦躁。他骑着马在囚徒们身边踱了几步,见一些囚徒趁机坐在地上休息,不由怒道:“都给我打!一群逆臣贼子,还以为自己是京城里的达官贵人?打服了就给老子乖乖赶路!”

“你敢!”忽然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冒了出来,清脆响亮,在一众嘈杂中分外突出。随着这声气势颇足的断喝,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从囚徒群中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绿色丝缎裁剪的襦裙,颈间戴着一串指肚大小的明珠,虽然脸上同样蒙了沙尘,却唇红齿白,眼神明亮,与四周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囚徒们截然不同,就仿佛干枯的河床中停驻的一只翠鸟。她的手腕上并无绳索,显然是自由之身,却不知为何会混迹在囚徒之中。

为首的军官一直趾高气扬,见了这个小姑娘却不免有些无奈:“贾小姐,你究竟要跟我们走到什么时候?”

“我一早就说过了,我会陪我母亲一起去乐浪郡。”姓贾的小姑娘向囚徒们望了一眼,冷笑道,“天子只是判了他们流徙之罪,可照将军的做法,只怕走不到乐浪郡他们就都死了。”

“你懂个……”那军官张嘴想骂,却终究忌惮这个小姑娘父亲的身份,只能转头朝手下士兵喝道,“叫你们去通知贾长史来接人,怎么还没有动静!娘的,带着这么个小姑奶奶上路,打不得骂不得,还要不要人活了!”

“不用找我父亲了,他奉大将军之命去淮南督办军事,没有两三个月不会回来。”小姑娘得意地一笑,“两三个月,足够我陪母亲走到乐浪郡了。”

那军官一怔,低低骂了句粗口,随即大声朝囚徒堆喊道:“李夫人,你说句话吧!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差事就不用办了!”

“不许你胁迫我母亲!”绿衣小姑娘刚竖起眉毛,就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荃儿,我知道你舍不得娘。可如今娘受家门株连流放辽东,那地方不是你可以去的,你还是好好跟着你父亲生活去吧。你妹妹浚儿已经不幸生病夭折,娘不能再失去你了……”

“不,我就要和娘在一起!”名叫贾荃的小姑娘瘪了瘪嘴,将满盈的泪水忍了回去。然后她转身走进人群,将一个倒在地上的妇人扶了起来。那妇人三十左右的年纪,虽然容色枯槁头发蓬乱,一袭衣裙也破烂不堪,却掩不住秀丽姿容,高华气度。她站起身,朝那军官说道:“将军,我们从洛阳走到现在,已经快四个时辰了,实在是腹中饥饿,全身乏力。还望将军能够容许我们就地休息一阵,我保证将小女劝回,再不耽搁日后的行程。”说着,她用没被绑住的那只手使劲揽了揽女儿,示意她不要再开口。

军官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好,李夫人是前中书令的千金,说话一定要算话!”

见押送的军官松了口,走了大半天的囚徒们终于在官道旁的树林边坐了下来,而士兵们也给他们每人配发了一碗水,一块粗面饼。发到李夫人身前,士兵正犹豫要不要给贾荃也分发一份,贾荃已经一把抓住一个面饼,大大咬了一口,却又随即吐了出来:“呸……这样的饼,怎么能吃?”

李夫人不说话,只是拿过自己手上的饼,慢慢吃了起来。虽然面饼粗糙难咽,她依然吃得十分优雅斯文,就仿佛还坐在广厦华堂之中用餐一样。贾荃惭愧地看了母亲一眼,也埋下头努力啃起手中的面饼来。

潘释和潘岳两兄弟站在驿馆门口看着这一切,虽然不明白来龙去脉,心中仍然有些不是滋味。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从九天之上坠落到泥淖之中,究竟是怎样的凄惨落魄。

“我去给他们拿点吃的。”潘岳反应快,转身就往后跑。而潘释原本一直盯着远处的绿衣小姑娘出神,见弟弟提醒,也忙不迭地跟着他往驿馆厨房跑去。

驿馆的厨房里没剩下什么吃的,潘岳好不容易在蒸笼里发现了三个裹蒸,一手拿起一个,剩下一个也被潘释抓在了手中,两人便急匆匆地跑出了厨房。

裹蒸是用竹叶包裹的饭团。虽然驿馆里做的裹蒸不像邢夫人做的那样放入蜜糖、松子和胡桃仁,但比起粗面饼子来已经算是美味了。两兄弟献宝一般抓着裹蒸跑到驿馆门口,刚想越过官道走到那绿衣小姑娘和她母亲身边,不料一骑快马挟尘而来,惊得潘岳脚下一绊,跌倒在地。

马上的骑者技术高超,在潘岳身前堪堪勒住了马匹,然后一个悦耳的童音便响了起来:“这位哥哥,你没事吧?”

潘岳爬起身,见潘释走上来想拍自己身上的土,下意识地退开一步摇了摇头。此时他才看清马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成年男人身材魁梧,却是做侍卫打扮,而他身前护着的,乃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那男孩虽然满脸稚气,一身衣饰却华贵非常,一举一动更是进退有度,显见出身不凡。

确认自己的马没有撞到人,男孩放下心来,赶紧在侍卫的帮助下跳下马,再度朝潘岳道歉。他的五官平常,只可称清秀,看人的目光却温润非常,让人心中说不出的舒服。看清楚潘岳的面貌时,男孩的目光照例满是惊羡,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个笑容,潘岳便也向他报以一笑。

走到李夫人面前,男孩收敛神情,深深一揖:“桃符见过李家婶婶。”

“桃符,你来得正好。”李夫人微笑地朝男孩点点头,“你是来接荃儿回去的吧?”

“是。桃符听说荃姐姐跟着婶婶出了城,怕出意外,特地带了人过来。”桃符一边说,一边去拉旁边贾荃的手,“荃姐姐,和我回去吧。”

“我不!”贾荃甩开桃符的手,挨在李夫人身边,无论母亲和桃符如何规劝也不肯离开,竟是铁了心要和李夫人一起流放到辽东乐浪郡去。

眼看押送的军官皱起两道粗眉,站在一旁的潘岳忽然走上前去,对李夫人躬身道:“夫人,不知我能否对姐姐说句话?”

李夫人转头看到潘岳,见他眉目如画,一张俊秀小脸上满是自信,便点了点头:“小公子请说。”

潘岳看着贾荃,学着大人们的神情正色道:“我虽然不太清楚姐姐的家事,但作为儿女我也知道,姐姐最大的心愿,其实并不是跟着夫人远行,而是希望夫人能够回到洛阳家中吧?”

贾荃一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一路跟随夫人随身服侍,是孝。但留在洛阳,想方设法为母亲求来一纸赦令,也是孝。这两种孝如何取舍,还请姐姐自己思量。”潘岳说完,躬身一揖,退到一旁不再开口。

“小公子说得真好。”李夫人见贾荃只是埋着头不作声,便将女儿拉过一边,在她耳边低声说,“你若想为娘以后能重返洛阳,就必须留在你父亲身边,让他设法救我回来。明白吗?”

“娘,你还指望父亲会求大将军让你回来吗?”贾荃的小脸上涌起一股怒气,“你不知道,你才被判了流徙,就有人急着给父亲又说了一门亲事,只怕等父亲从淮南回来,后娘就要进门了!”

李夫人的脸色黯了黯,随即恢复了平静:“我家犯了谋逆大罪,你父亲要另娶,我也怪不得他。不过如果你觉得父亲靠不住,就要快快长大,长大了才有力量帮母亲求到赦令。”说完,她的眼锋一斜,有意无意地瞟了瞟站在一旁的男孩桃符。

“可就是他们家害了你……”贾荃刚说出半句,李夫人就捂住了她的嘴,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荃儿,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知道怎么做,否则母亲只能永世流放,埋骨辽东了。”

贾荃站在母亲身边,呆呆地回味着李夫人的话,忽然重重地点了点头:“娘,我明白了。我这就跟桃符回去,你可一定要等着我来救你!”

“去吧,娘会一直等着,等着和荃儿在洛阳重聚的那天!”李夫人温婉地笑了笑,又走上前对桃符说,“好孩子,以后婶婶就拜托你多照顾荃儿了。”

“婶婶放心,桃符一定会保护荃姐姐的!”桃符说着,扶着贾荃上了马,自己也上马坐在她身后,朝李夫人拱手告别。

“你若是再敢虐待我母亲,我一定会让我父亲惩罚你的!”临走之前,贾荃不忘了朝押送军官发出威胁。

“是吗?”那军官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小声嘀咕,“只怕贾长史恨不得撇清关系,哪里会管?”

“贾长史不管,我管。”桃符忽然开口,一张小脸上竟是与年龄不相称的肃穆,“我说到做到。”

“你……”那军官刚想问你是谁,忽然一眼看见桃符身后侍卫的装束,顿时醒悟了什么,只能悻悻地不再作声。而那侍卫见小主人再无言语,便步行牵着马缰绳,带着桃符和贾荃往洛阳方向折返而去。

“哎……”潘释手里的裹蒸原本是想送给贾荃吃的,然而自始至终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此刻见马上那袭翠绿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了,才发现自己的手臂还傻乎乎地伸在半空,只好懊丧地垂了下来。

潘家的马车启动之时,那群流徙的囚徒也在士兵的催促下起了身,继续保持着他们被绳索串联的姿势,蹒跚地朝着远方走去。

坐在马车上,潘芘少不得盘问两个儿子刚才的去向,兄弟俩便将刚才的所见所闻告诉了父母。而潘释更是没忘了问出最关心的一个问题:“那个贾小姐……嗯,还有李夫人,究竟是什么人?”

听了两个儿子的描述,潘芘和邢夫人对望了一眼,心中已经大致了然。于是潘芘对两个满眼好奇的孩子问道:“你们可知道,如今天下权力最大的人是谁?”

“自然应该是魏家天子。”潘岳反应快,抢在哥哥前面回答。

“应该。”潘芘心中暗赞了一声潘岳的用词,继续说:“天子自然是天下之主,不过如今天子年幼,朝政都由大将军司马师掌管。”虽然车厢内只有他们一家人,潘芘却压低了声音,严肃的气氛让两个顽皮的男孩也乖顺下来,老老实实跪坐听讲。

“司马氏自太傅司马懿起就开始把持朝政,到大将军司马师已是第二代,朝臣大多服膺,但偶尔也会有人不满。就在几个月前,中书令李丰联合了几个大臣,想要密谋推翻大将军,却被大将军识破,李丰等人被大将军处死,合族株连流放。你们刚才看到的那个李夫人,应该就是李丰的女儿李婉。”

“那贾小姐呢?”潘释亮着眼睛赶紧问。

“听说李婉嫁的是右长史贾充,那位贾小姐想必就是他们的女儿了。李夫人受父亲株连流放辽东,贾充却是司马家的心腹宠臣,因此,虽然夫妻感情深厚,却不得不离异。”潘芘解释道。

“那桃符是谁,父亲猜得出来吗?”潘岳忍不住问。

“仅凭你们的叙述还真不好猜。不过能对押送的将军口出大言的,必定是高门贵族的子弟,大概不姓曹就姓司马。”潘芘说着,想起潘岳刚才在马前跌倒,又沉下脸训斥,“以后进了洛阳,你们都给我小心些。那里满是高官贵胄,一旦出事,就是爹爹我也护不了你们。”

“是。”潘岳撇了撇嘴,心中老大不以为然,却只能和哥哥一起点头应了。


马车原计划当天傍晚到达洛阳,不料才行驶了一阵,前方道路却被人封住。车夫见封路的乃是一队铁甲军,刀枪锃亮盔甲鲜明,不敢多言,和其他人一样驾着车停在路旁,却什么情况也打听不到。

潘岳此刻透过车窗正看见路边树枝上停了几只鸟雀,红嘴白肚煞是美丽。他扒着车窗东张西望了一阵,便偷偷把藏在座席下的弹弓塞进怀里,借口要下车方便,独自蹑手蹑脚地猫进了树丛里。

那几只红嘴白肚鸟警醒得很,见有人来便展开翅膀往前飞去。潘岳虽然聪慧,毕竟是孩子心性,一心只想打下一只好带回去养在笼中,一路追逐,不知不觉走进了树林深处。等他迟疑着要不要回去的时候,忽然枝叶窸窣作响,竟是有人从林间奔跑而来。

听声音来人不止一个,潘岳一矮身,躲在了一丛灌木之后。却见树林中蹿出几个人来,都是身穿黑衣、精明强悍的青壮汉子,他们神色紧张脚步匆匆,其中一个人的肩上还扛着一个孩子。

潘岳的目光落在那孩子身上,惊讶地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那个一动不动趴在黑衣大汉肩头的小身影,正是先前在驿馆外见到的男孩桃符!

看那几个黑衣人的打扮,绝非桃符所带的侍卫。可和他在一起的侍卫到哪里去了,还有绿衣服的贾小姐呢?看着桃符双目紧闭毫无知觉的模样,潘岳猛地认清了真相——桃符是被人劫持了!

见几个人扛着桃符继续往前走,潘岳悄悄地跟了上去。此刻他并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记得桃符看他的时候一双眼睛温润清澈,让人心里像窝了一只小乖猫一样舒服。潘岳怕自己若不跟上,以后就再也见不到这么舒服的目光了。

那几个黑衣人虽然急着赶路,无奈先前体力消耗了大半,此刻脚力有限,潘岳勉强也可跟上。潘岳原本想探明了他们的方向就回去禀告父亲,却不料脚下咔嚓一声,竟是踩断了一根枯枝,引得黑衣人顿时回过了头:“什么人?”

黑衣人做的原本就是泼天大事,少不得比其他人更谨慎些。因此潘岳虽然躲在树丛中一声不吭,还是被一个分头搜索的黑衣人发现了踪迹。见来者不善,潘岳拔腿想跑,小身子却被黑衣人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潘岳知道现在就算大声叫喊父母也听不到,只能向黑衣人求饶:“大叔,我是来打鸟的,你放了我吧……”

见潘岳一副温顺怯懦的模样,黑衣人有些踌躇地问头目:“三师兄,这小孩子怎么办?”

那三师兄见潘岳手里抓着弹弓,果然是来打鸟的样子,有心放他走又怕泄露行踪,最终下了决断:“一起带回去,让师父处置。”

“你识相些,不要乱叫乱动,否则把你像他一样打晕!”黑衣大汉指着桃符恐吓。

潘岳做出一副乖巧模样,用力点了点头。下一刻,他就被黑衣人推搡着往前走去。

几个人在林间兜兜转转,潘岳刚开始还努力记忆路径,后来却不得不放弃。他记得父亲说过洛阳城背靠邙山,那眼前这连绵起伏的群山,大概就是邙山吧。

又走了半个多时辰,黑衣人终于带着桃符和潘岳到达了一处偏僻的山谷。山谷中只有一座简陋的茅屋,一看就是匆匆搭建而成,而茅屋前方的空地上,则用土堆砌出了一个两层的圆形高坛。

潘岳正想看清楚些,黑衣人已经将他和桃符塞进了崖边一个洞穴内。潘岳想起书上说邙山土厚水低,因此自古以来就有人在此凿壁而居,抬头看看关押自己的土洞正是规整的半圆形,果然是靠人工挖掘出来的。

见几个黑衣人要走,潘岳试探着伸手抓住一个人的衣角,可怜巴巴地问:“大叔,麻烦给我家里送个信儿。我家里有的是钱,我爹肯定会来赎我的!”

“你当我们是绑人的强盗吗?”一个黑衣人似乎受了侮辱,怒哼了一声,“我们不过是怕你走漏风声,所以暂时扣住你。我师父悲天悯人道德高深,绝不会伤害无辜。等这里的事了了,就放你回去。”说着,几个人走出了土洞,只在门口留了两人看守。

潘岳不知道这群人究竟要做什么,只好转头去看桃符。此刻桃符躺在土洞的地上,依然紧闭双眼一动不动,若非小胸脯还在微微起伏,就和死去没有两样。

“你醒醒!”潘岳毕竟害怕,蹲在桃符身边用力推他。推了几下,桃符依然没有醒,于是潘岳想起以前看到的急救法子,伸手去掐桃符的人中。狠心掐了几下,桃符果然轻哼一声,睁开眼来。

“你是谁?”桃符撑着潘岳的胳膊慢慢坐起身,靠着洞壁揉揉脑袋,终于看清了潘岳的眉眼,“对了,我刚才见过你,是你说服荃姐姐跟我回去的。”

“没错,我们刚才在驿馆外见过的,我还知道你叫桃符。”潘岳略略有些得意地说出桃符的名字,见他温润的眼睛中显出探究的神色,便自我介绍道,“我叫潘岳,今年八岁,你可以叫我檀奴。”

“檀奴。”桃符重复了一遍,面上露出一点笑容来,“我叫桃符,大名司马攸,七岁了。”

“原来你果然是司马家的人。”潘岳点了点头,奇怪地问,“你不是有侍卫保护吗?还有你的荃姐姐呢?”

“我今天急着来追荃姐姐,只带了一个侍卫,结果回来的路上就遇见了那些坏人。他们把我打昏了,我也不知道荃姐姐怎样了……”司马攸说着,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了出来。

“别怕别怕,我会想办法救你的!”潘岳下意识地安慰,却在司马攸刹那点亮的目光中意识到自己说了大话,耳根微微红了起来。他脑子飞快地转了转,半是掩饰半是好奇地问:“不过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我不知道。”司马攸勉强说到这里,小脸已是煞白。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救你呢?”潘岳看出他有意隐瞒,不由得着急起来。

“我不用你救,爹爹会来救我的。”司马攸看着潘岳,语气认真又自信,不愧是当朝第一权贵司马家族的子弟。

“那好吧。”潘岳有些小小的失落,在司马攸对面坐了下来。

“我刚才说错了,他现在是我叔父,不再是我爹爹了。”见潘岳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困惑,司马攸忍不住笑了笑,“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我伯父没有儿子,我爹爹就把我过继给伯父当儿子,所以爹爹就变成我叔父了。”

“你爹爹也舍得?”潘岳脱口问道。在八岁男孩的心中,只有不受父母喜欢的孩子才会被过继给别人吧。

“嗯,爹爹说伯父比他厉害,我给伯父做儿子前途会更好。”司马攸刻意维护着爹爹的形象,“我知道爹爹是喜欢我,才把我过继给伯父的。”

“明白了,所以你伯父现在才是你爹爹,对吧?”潘岳又问。

“我只称呼他父亲,不会叫爹爹。”司马攸忽然有些黯然,“我心里的爹爹永远只有一位,我知道他才是世上最疼我的人。就算所有人都嫌弃我,爹爹……叔父都一定会来救我的。”

“看你这么乖,谁会嫌弃你啊?”潘岳见他比自己小一岁,自然生出了些哥哥的心思,伸手揉了揉司马攸的头发。

“你不知道……”司马攸有些忧伤地耷拉下脑袋,忽然朝着潘岳的身边挨了挨,“檀奴,我冷。”

此刻天色渐晚,山谷中风寒露重,土洞中更是冷如冰窖一般。潘岳伸手揽住了司马攸,两个孩子就这样互相依偎着,蜷缩在土洞角落里取暖。

“别人为什么要嫌弃你?”过了一会儿,潘岳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想要追问究竟。然而尚不等司马攸回答,土洞中骤然一亮,竟是有人拿着火把走了进来。

借着火把的光亮,潘岳看到来人手里还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不由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质问:“你们要干什么?”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由于极度恐惧而变了调。

“滚开!”一个黑衣人嫌潘岳挡路,一把将他扯开,另一人则伸手抓住司马攸的脚踝,将想要缩进土洞最深处的男孩拽出来。他们将司马攸按在地上,一把捋开他的衣袖,尖刀顿时往他右手腕上划去。

“等等!”原本一声不吭的司马攸忽然挣扎起来,“别碰右手,换我的左手!”

“左手右手有什么不一样?”黑衣人有些不耐烦,却也随手放开司马攸的右手,将他的左腕抓了起来。刀刃一划,鲜血顿时从伤口中涌出,流淌进黑衣人手中所持的一个小铜罐之中。

“右手……我以后还要写字,呃……”司马攸颤声说出这句话,随即痛得脸色发白,虽然没有惨叫出声,眼泪却在眼眶里盈盈地打着转。

“等一会儿到了时辰,你命都要没了,还惦记着写字?”一个黑衣人嗤笑一声,接了满满一罐血,潦草地给司马攸裹了裹伤口,带着火把离开了。

土洞内再次一片漆黑。“桃符,你没事吧?”潘岳没有听见司马攸的动静,赶紧朝他那边摸索过去,却引来司马攸一声痛呼。潘岳只感觉到触手濡湿粘腻,似乎鲜血还在不断渗出,心中不禁恐慌起来。他连忙解下自己的腰带,摸索着找到司马攸的左腕,用力缠了一圈又一圈。

“檀奴,我害怕……”司马攸蜷缩着身子发抖,“管辂说我是凶星,爹爹是不是也不想要我了?”

管辂?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但潘岳一时间没想起来,只能努力安慰:“什么凶星,都是愚昧之人胡说八道,我才不信!你爹爹……呃,你叔父也一定不会信的!”

“可我还是怕……”由于失血的缘故,司马攸越发觉得寒气逼人。他紧紧地将自己缩在潘岳怀中,小声央求道,“檀奴,我要死了,你救救我好不好?你刚才说可以救我的……”

“谁说你要死了,你叔父马上就会来的!我保证他很快就会来!”潘岳听司马攸的语声颤抖,几乎已无法连贯成句,只能紧紧抱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安慰。

温暖从身体接触的地方慢慢蔓延,司马攸的颤抖也渐渐平息下来。两个孩子在黑暗中竖起耳朵,想要捕捉救兵的声音,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又过了一会儿,几个黑衣人再度走进土洞,一把拉住司马攸就往外拖。在司马攸的哭喊声中,潘岳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不放,却被人一脚踹到了土洞角落里。等他再扑过去时,司马攸已经被强行拽出了土洞,而洞口又再度被黑衣弟子们守住了。

潘岳没法出去,却透过黑衣弟子的身体缝隙看到了外面的情形。只见山谷中的圆形高坛上不知何时点上了铜灯,将天上的星空都映衬得失去了光芒。那些铜灯围绕着高坛边缘排列,上一层是九盏大灯,下一层则是八十一盏小灯,在黑夜中化为两个明亮的圆圈。一个黑衣弟子此刻正捧着方才贮满司马攸鲜血的铜罐,小心翼翼地在每一盏铜灯内注入了一点鲜血,让灯油燃烧的味道中掺杂了怪异的血腥气。

司马攸被带出来的时候,九盏大灯和八十一盏小灯已经注血完毕。一个弟子高声喊道:“时辰已到,请师父登坛!”

话音一落,土坛旁边的茅屋门随即打开,一个人迈着方步稳稳地走了出来。借着旁边的火把,潘岳看见那人是个术士模样,大概四五十岁年纪,虽然相貌丑陋,身材矮胖,但颌下三绺长髯,身披羽衣鹤氅,手持锋利宝剑,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

那术士一出来,四周二三十个黑衣弟子齐齐下拜,高声喊道:“参见师父!”

术士微微颔首,声音颇为威严:“为师现在就要登台行禳星之术,你等各持皂旗,给为师护法。”众黑衣弟子应了一声是,各自散开,将点着铜灯的土坛虚虚围住。

术士此刻才看了看被押在坛下的司马攸,严肃的面容中竟有几分悲悯:“二公子,上天有好生之德,管辂原本也不想为难于你。但你身负紫微六凶星相,日后必定会引起天下浩劫,生灵涂炭。管辂只能在大错还未铸成之前,以你性命行禳星之术,以期压镇灾星,更改天命。你若怨魂不灭,日后只管来找管辂便是。”说着,命人将司马攸绑了,又堵了嘴,将他放置在第二层高坛九盏大铜灯中心。

管辂,原来这个老头儿就是父亲提到的那个天下第一术士!被困在土洞中的潘岳猛地醒悟到这一点,更加为司马攸的命运担忧起来。

高坛之上,管辂仰望着满头星斗,心中默默掐算着时间。掐算完毕,他举起宝剑,开始围绕着司马攸转起圈来。他的动作缓慢,口中念念有词,每一步都踩在特定的位置上,犹如舞蹈,正是所谓披发仗剑、踏罡步斗,欲以人力更改紫微斗数、扭转天命。

等他转完圈子,念完咒语,就会把司马攸杀死祭天吧?潘岳心惊胆战地看着管辂如妖似魔的身影,心中不断祈祷上天快快派来救兵,将司马攸那如羔羊一般柔弱纯净的祭品从屠刀下解救出来。

仿佛上天真的听到了潘岳的祈祷,这边管辂的法术才开始不久,山谷外便传来了奔雷般呼啸的声音。那声音来得极是迅疾,方才还影影绰绰的一片,转眼间就已近在咫尺,让人可以清晰地辨认出马蹄声、呼喝声,还有兵刃出鞘的凛冽风声,竟不知一时间来了多少兵马,将这山谷团团围住。

高坛之上,管辂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周围的风雷之声,依旧沉浸在他的仪式之中,只是步子踏得越来越快,口中的咒语也念得越来越急。而他的一众黑衣弟子则已团团围在了高坛周围,拔出刀剑想要为师父争取更多的时间。

当初拘押潘岳只是怕走漏风声,如今风声已经大大走漏,原本看守在土洞外的黑衣弟子便放弃潘岳,加入了为管辂护法的行列。潘岳见洞口大敞,便悄悄沿着山壁溜了出来。他躲在阴影里睁大眼睛望向山谷入口,骤然看见那里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许多全副武装的骑士,他们身上的铠甲和手中的兵刃在火光下发出威慑的金光。相比之下,那些负隅顽抗的黑衣弟子们就显得如同挡车的螳螂,注定要被碾压成齑粉。

率领数百骑兵的,乃是一个精明强悍的中年人。他面如冠玉,眼睛狭长,一眼望去便知心思缜密,不怒自威。而骑马落在他身后一步开外的,正是潘岳的父亲潘芘!

潘岳乍见父亲,又惊又喜,一瞬间什么都顾不得了,撒腿就朝父亲奔去。幸而那些黑衣弟子只顾着护住高坛,无人阻拦一个无关紧要的孩子。潘岳才跑到半路,就见潘芘满脸喜色地催马赶了过来。

“爹爹,快救救桃符!”潘岳也不知父亲哪里变出这许多兵马来,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

“快见过高都侯!”潘芘顾不得责骂潘岳,一把将他拉上马背,带着他骑马赶回那个中年人身边,见潘岳还扭着身子频频回顾,潘芘恨恨地在儿子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这位高都侯,可是司马二公子的亲生父亲!”

原来他就是桃符的爹爹……呃,现在是叔父了。潘岳一看高都侯威风凛凛的模样,心想司马攸这次一定有救了,连忙在马上躬身行礼:“檀奴给君侯见礼!”

那高都侯名叫司马昭,正是如今权倾天下的大将军司马师之弟。他此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的高坛,对潘岳的见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随即摘下背上弓箭,一箭就朝高坛上仗剑作法的管辂射了过去。

司马昭这一箭蕴满了恨意,箭势迅疾,竟直射入管辂的右臂,透骨而出。管辂右手剧痛之下宝剑落地,祈禳的阵法顿时乱了,然而管辂心志坚定,竟用左手捡起宝剑,支撑着想要继续踏罡步斗。

司马攸此刻被捆绑在管辂脚下,哪怕司马昭所率领的人马轻而易举就能踏平高坛,只要管辂手中宝剑轻轻一抹,就能结果司马攸的性命。因此司马昭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再度搭弓抽箭对准管辂,口中大声道:“管辂,你若是识时务就放了小儿,我留你一条性命!”说着,他又是一箭射出,这一次却是射中了管辂的左腿,让他摇晃着半跪在高坛上。

“管辂区区性命,本就不足挂齿。”高坛上的术士虽然模样狼狈,一双精亮的眼睛却依然盯着头顶的星空。只差一刻钟,六凶星就要入主紫微宫了,届时一场千百年来前所未有的大劫就要缓缓展开,整个天下都会慢慢滑进无穷深渊。可是如今尽管他竭尽所能,甚至不惜背上残害无辜的罪名,禳星之术还是被生生打断,看来想以人力扭转天命,必是无法实现了。

可是,还有最后一丝希望!管辂低头看了一眼蜷缩在高坛上、犹如受惊小鹿一般的司马攸,脸上悲悯的神色渐渐冰冷。

“侯爷想必还记得,十天前我对你说的话。”管辂用剑撑地,勉强站起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的司马昭,“司马家承袭天命,必为天下之主,然而司马攸这个孩子却身负六凶星相,将来必定殒身、灭家、亡国、乱天下。所以我劝侯爷忍痛割爱,以他为牺牲行禳星之术,以免亘古未有的浩劫。”

“一派胡言!我司马家忠心侍奉魏家天子,你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休怪我箭下无情!”此时大将军司马师刚刚废黜了魏帝曹芳,另立曹髦为天子,天下人虽不敢明言,暗地里却流言纷纷。司马昭见管辂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司马家必为天下之主,一时间的惶恐竟盖过了对司马攸的担忧,“何况我家桃符本性仁孝纯良,又有大将军亲自教导,怎么可能变成你口中祸乱天下的奸臣!当日我不计较你的胡言乱语,如今你竟敢劫走桃符行巫蛊之事,罪不容诛!”

“天道迢迢,阴阳轮换,此中机缘岂是你我凡人所能预料的?”管辂见天上六凶星即将进入紫微宫,不由得摇头叹息,眼泪怅然而下,“如今老夫禳星之术已破,唯一拯救天下的机会便在侯爷身上。侯爷的命格贵不可言,若能亲手射杀此子,还有改变天命的可能。届时不仅中原百姓免除倒悬之苦,司马家的天下也能国祚绵长。侯爷别忘了,《玄石录》中早有谶语……”

“住口!”潘岳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见司马昭只是阴沉着脸静静聆听,只怕他会信了这术士的话亲手射杀司马攸,便忍不住大声开口,“谶纬之学原本就是旁门左道,最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用来左右天下大势,当年王莽不就是靠谶语篡汉夺位的吗?你如今想凭借谶语让侯爷射杀亲子,简直有悖人伦!以侯爷的高瞻远瞩,怎会听你妖言惑众?”

“檀奴!”见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潘芘阻拦不及,只能忐忑观察司马昭的脸色。见司马昭意态平静,嘴角还隐含一丝笑意,潘芘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管辂没料到自己孤注一掷的规劝竟会被一个小孩子打断,又惊又怒,盯着潘岳使劲看了看,不由得冷笑一声:“这位小公子真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却不知倾城与倾国,也是败家灭门的不祥之兆?”

此言一出,潘芘的脸顿时铁青。他一路盘算着要请管辂为潘岳相面,好借助他的吉言为潘岳的前程铺路,却不料管辂一开口,竟是如此刻薄恶毒之语。愣怔了一会儿,潘芘才怒不可遏地呵斥:“倾城倾国乃是形容女子,我家檀奴堂堂男儿,怎么能用这句话?”

管辂却不再理会潘芘。见说服不了司马昭,而天穹中的六凶星已经入主紫微宫,他顾不得自己身受重伤,拼着最后的力气,举起手中宝剑就朝司马攸刺去,口中还对坛下大声命令:“众弟子助我,铲除凶星!”那些黑衣弟子原本都抱着扭转天命、匡扶民生的志向,此刻听师父发令,当下挥舞刀剑就要拥上高坛!

管辂原本打算拼着垂死一搏,先杀掉司马攸再说,不料眼前一黑,竟是高坛上所有的铜灯齐齐熄灭。待到几个黑影冲上第二层高坛时,原本躺在九盏铜灯之间的司马攸已经踪迹全无!

司马家的手段,果然不同凡响!管辂灵台瞬间清明,意识到就在方才司马昭和潘岳吸引了自己全部注意力之时,司马昭手下死士趁着夜色掩护,无声无息地杀掉了被高坛遮蔽的部分弟子,从自己后方抢上来救走了司马攸。随后,管辂只觉得胸中一凉复又一痛,原本摇摇欲坠的身体终于颓然倒塌。最后的视线中,他只看见有死士抱着那个身负六凶星命的男孩,解开他的绑缚,交还到了司马昭手中。

“所有妖人,杀——无赦!”司马昭抱着儿子软绵绵的小身体,冷然下令。

下一刻,原本祈天禳星的法坛变成了屠场,被士兵砍杀而死的黑衣弟子们发出了痛楚的惨叫。然而就在这片惨叫渐渐平息之时,一个夜枭般阴冷凄厉的声音却从第二层高坛的中心传来,那是垂死术士用最后的生命凝结出的预言:

“木摧于秀,兰烧以薰。神州陆沉,华夏无君!”

这声音虽然微弱,却也足以让站得最近的几个人听得清清楚楚,让司马昭和潘芘都无端地打了个冷战。司马昭固然烦躁不安,潘芘心中也无法平静——无论檀奴还是桃符,他们的名字里都带着个“木”字,而‘檀’更如兰一般带着薰香。那管辂这最后的预言,究竟与潘岳有没有关系?

“把这里的痕迹清理干净。今日之事,谁都不许外传,违者夷三族!”司马昭用大氅将司马攸冰凉的身子裹紧,森然下令。

“是!”数百名士兵齐齐躬身应答,将林间好不容易落下的鸟雀再次惊飞。

司马昭正要拨马回奔,却发现司马攸悄悄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衣襟,口中喃喃地叫着:“爹爹……荃姐姐还好吗?”

“叫叔父。”司马昭皱了皱眉头提醒,要是大哥司马师听到,又该不高兴了。“你荃姐姐很好,只是被那些妖人暂时打昏在地,现正在她自己家里休息呢。”司马昭疼惜地看着儿子惨白的小脸,把他想知道的答案一股脑儿告诉他,“我见你出府不归,便安排了士兵四处封路搜查,正好撞见你带的侍卫重伤垂死,还有一旁昏迷不醒的阿荃,这才找到了你的线索。”说到这里,司马昭一方面暗叹侥幸,另一方面却感叹管辂不够心狠手辣,妇人之仁终不能成就大事。

“爹爹,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我一直在等着你……”因为失血,司马攸气息虚弱,但语气中却透着骄傲和兴奋。

“记住,你的爹爹,是当朝的大将军,不是我。”司马昭意识到司马攸的固执,故意沉下了脸。有大哥司马师在,他司马昭永远只能活在大哥的荫蔽下,所以让司马攸过继给大哥作为嗣子,日后继承整个司马氏的家业,对这个孩子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只在这里叫爹爹,回去就不叫了,别人都听不见。爹爹,爹爹,再抱紧我些……”司马攸调皮地笑了笑,将脑袋往司马昭怀里拱了拱。孩子筋疲力尽却又心满意足的模样,让心肠一向冷硬的司马昭也蓦然动容。他暗暗下定了决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不能让管辂的妖言影响儿子的未来。

“侯爷,二公子没事吧?”潘芘带着潘岳策马追上司马昭,关切地问。这位高都侯是司马氏的第二号人物,潘芘为了仕途打算,自然希望能结交到这样的豪门权贵。

司马昭蓦地横过眼睛,让原本兴冲冲的潘芘立刻勒住了马,脊背蹿上一股凉意。就在这个时候,司马昭怀中的司马攸却突然转过脸朝潘岳甜甜一笑,声音软糯地对司马昭道:“叔父,以后能不能让檀奴和我一起读书?”

“檀奴?”司马昭的眼睛落在潘芘身前的男孩身上。不可否认,方才潘岳大胆斥责管辂的一幕,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小儿檀奴,大名叫作潘岳,字安仁。”潘芘连忙回答。

司马昭看着潘岳清秀绝伦的小脸,心中一瞬间翻过了好几种念头。最终,他掠过怀中司马攸满是期待的神情,点了点头:“过两天就让檀奴到大将军府,给桃符做个伴儿吧。”

“多谢叔父!”司马攸大喜,原本因为伤痛疲累而黯淡的眼睛也倏地亮了起来,仿佛两颗暗夜中的星星。

司马昭的心里暗叹了一声,摸了摸司马攸的头,随即抛下潘家父子,催马直奔洛阳而去。


潘岳被选入大将军府,作为大将军司马师嗣子司马攸的伴读。这个消息对于刚刚在洛阳落脚的潘家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然而面对喜气洋洋的父母,八岁的潘岳却显得有些抗拒。在母亲喜滋滋地为他量身裁剪新衣之时,潘岳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我能不能不去大将军府?”

“为什么?”邢夫人惊讶地看着早慧的儿子。

“我不知道……”八岁的男孩局促地扭着自己的衣带,“我只是有点怕……”

“檀奴没去过大将军府,开始自然会怕的。”邢夫人不等潘岳说完,笑着安慰,而一旁的潘芘则闻声过来,板着面孔道:“小孩子说什么傻话?你可知道成为大将军府嗣子伴读,是多少世家子弟求也求不来的福分?一旦进了大将军府的门墙,你长大以后的仕途不可限量,我潘家的门楣也要靠你来光耀了!”

听父母这样说,潘岳只是低下头没再开口。他没有告诉父母亲,他不是怕进入陌生的大将军府,而是怕高都侯司马昭眼中冷冽的神情。在邙山的夜里,那种刀一般锋锐的神情虽然只是在自己身上一掠而过,却让男孩觉得自己像一根镰刀之下的小草,不知何时就会被拦腰割成两段。

然而他的抗拒终归是无效的,就算他的父母意识到同样的危险,他们也不敢违背司马家的命令。于是三天之后,穿着簇新夹棉襦衣的潘岳被父亲送到大将军府,独自走进了设在后府的学堂之中。

学堂里早已聚集了五六个衣着华贵的男孩,大的十三四岁,小的七八岁,都是洛阳城里各显赫世家的子弟。他们显然知道今天会多一个同窗,见到潘岳进门,都十分热情地迎了上来。

潘岳的眼睛在课堂内一扫,并没有看见司马攸,便垂下眼帘,向各位同窗见礼。他本就生得粉妆玉琢,举止又温文有礼,顿时引来众人一片啧啧称赞,当下就有人笑道:“韩寿,以前别人总是夸你俊俏,现在潘家小公子一来,你可就被比下去了!”

叫作韩寿的男孩和潘岳差不多年纪,听了以后也不恼怒,反倒欢欢喜喜地上来拉潘岳的手:“既然我们两个长得最好看,以后就做好朋友吧!”

“潘小公子初来乍到,我们可别吓着他。”眼看潘岳窘迫得红了脸,一个名叫夏侯湛的十二三岁少年最是老成懂事,当下温言细语地打破了尴尬,招呼大家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此刻尚未到开课时间,大将军嗣子司马攸和授课的夫子都还不见踪影。就在潘岳拿起书案上一本《礼记》胡乱翻阅的时候,一个宦官模样的人忽然从后门悄悄蹩进了课堂,在潘岳耳边悄声道:“请潘小公子随我来。”

潘岳转过头,见那宦官十八九岁年纪,脸上带笑,一双眼睛透着无比的精明。他虽然不敢拒绝大将军府中人的要求,却也多了个心眼儿,站起身恭谨地问:“请教常侍贵姓高名?”

“我叫董猛,是奉侯爷之命来请潘小公子的。”那自称董猛的宦官见潘岳面露犹豫,想要伸手来拉潘岳的胳膊,却被潘岳闪避开去。

“劳烦常侍领路。”潘岳知道大将军府蒙天子特诏可以豢养宦官,处理的都是一应内宅事务,当下心中有些忐忑。他见夏侯湛和韩寿此刻都转过头来看着自己,便朝他们友好地笑了笑,跟着董猛走出了课堂。

董猛领着潘岳一路往前,不一会儿穿过花园,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中。但见这里树木葱茏,草叶润泽,隐隐还有流水之声,却不知是从何处传来。

“人带来了。”董猛领潘岳进了门,对一个四十多岁的仆妇点了点头。那仆妇心领神会,待到看清潘岳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之色,却也没说什么,只招手让潘岳跟自己进了内间。

内间里放着一个巨大的浴桶,比潘岳的身材还要高些。那仆妇见潘岳面露疑惑,强颜笑道:“按照大将军府的规矩,为二公子做伴读首先要沐浴薰香,以免时疫病气会传染了二公子。现在就请小公子沐浴吧。”一边说,一边就来解潘岳的衣带。

“不,我在家里洗过澡了。”潘岳后退了两步,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带。被仆妇的手一碰,刚才还温文尔雅的男孩一瞬间仿佛变成了一只幼兽,警惕地看着面前陌生的大人。

“还是个小孩子,怕什么羞?”那仆妇心中有些焦躁,径直走上来脱潘岳的衣服,“你还小,没有旁人伺候,自己怎么洗得了?”

“不要,不要,放开我!”某种可怕的感觉如同毒蛇蹿出,让潘岳蓦地挣扎起来。他死死揪住自己的衣襟,在仆妇翻飞的胳膊中恍如一条小貂般乱窜。那仆妇追了一阵好不容易扯开了潘岳的外袍,却被拼命反抗的男孩在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终于忍不住朝外面高声道:“来人,快来帮我抓住他!”

“一个小崽子都制不住,你有什么用?”董猛听到动静,从外间掀了帘子进来,却被潘岳瞅了个空隙,猛地从他身边蹿了出去。

赶紧逃离这里!八岁的男孩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慌不择路地朝着前面的花园跑去。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董猛正迈开大步朝自己追了过来,说不定下一刻,自己就会像一只小鸡一样被他抓在手中,然后拔光羽毛淹死在那个一人多高的大浴桶中。

草木扶疏的花园小径前方,忽然多出来了一个巨大的荷花池。此刻尚未开春,荷叶尚未萌芽,只有去年的残梗如同光秃秃的旗杆一样戳在水面上。潘岳正打算绕着荷花池跑开,忽听对岸传来一声惊呼:“檀奴?”

潘岳猛地抬头,正看见司马攸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棉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就仿佛一个精致的瓷娃娃一般站在荷花池对岸,他的身边还簇拥着好几个侍从。

就在这一愣神的工夫,董猛已经从后面追了上来,仿佛收势不住一般撞在了潘岳身上。下一刻,潘岳只觉得一股大力在自己腰间一推,当下身子腾空飞起,径直掉进了泛着冰碴的荷花池中!

“啊!”对岸的司马攸一声惊叫,指着董猛叫道,“是你把檀奴推下去的!”

“二公子明鉴,奴婢只是一时不小心撞到了潘公子。”被司马攸撞破了自己的小动作,董猛赶紧跪下请罪,然而他的语气中却毫无惊慌。

“我不管你为什么,赶紧下去救人!”司马攸见潘岳此刻正在冰冷的池水中挣扎,急得满脸通红。

“二公子,奴婢不通水性,爱莫能助啊!”董猛跪在对岸,好整以暇地回答。

见董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惫懒模样,司马攸急得转过身,朝自己身后的侍从们喊道:“你们快下去救檀奴,救上来我有重赏!”

“二公子,我们也不通水性……”几个侍从低下头向后退开,口气虽然恭敬,面色却都十分古怪。

“你们,你们是存心要他死吗?”司马攸见水中潘岳的挣扎幅度越来越小,身不由己地朝池底沉去,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然而不论他如何喝骂恳求,整个大将军府中都没有一个人愿意跳下荷花池救回潘岳,众人只是静静地站在荷池四周,仿佛围观着落入陷阱的猎物如何吐尽最后一口气。

满眼的泪光之中,司马攸恍惚看见了爹爹司马昭的脸。那张脸隐藏在花木的阴影中,冷酷决绝,毫无怜悯地看着荷花池中发生的一切。就在那一刻,司马攸恍然明白了司马昭的用意,只觉得一阵阵寒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顷刻间就淹没了他的头顶。

此时此刻,潘岳也听见了司马攸的呼唤,但那声音太遥远太不真实,仿佛只是他脑海中浮现的幻觉。他努力想张开嘴呼救,一开口大股的水流却涌了进来,直呛入肺腑之中,引发烧灼一般无法忍受的疼痛。他本能地伸出手求助,可无论手指怎么摸索,抓住的永远都是冰冷的池水。

最后一次挣扎着探出头的时候,潘岳感觉自己迎上了一道目光。那目光如同闪电一样犀利,顷刻间穿透水面刺入他的体内,让他情不自禁地瑟缩颤抖——那是曾经率领千军纵横驰骋的上位者的目光,绝非一个八岁的小小孩童所能承受。在那鹰隼一般的目光下,他只是一只小小的雏鸟,失却了所有的庇护,只能眼睁睁地接受自己残酷的命运。

那是高都侯司马昭的目光。

原来这一切,都是司马昭的安排。潘岳恍惚明白了一切:让自己进大将军府担任伴读原本就是司马昭的圈套,就算自己没有被害死在浴桶中,也会溺毙在这方荷花池里。无论采用什么方法,司马昭的计划中一开始就没有自己的生路。

“以后进了洛阳,你们都给我小心些。那里满是高官贵胄,一旦出事,就是爹爹我也护不了你们。”父亲潘芘在进洛阳之时的告诫又在脑海中响起,让潘岳越发感到冰冷和绝望。一个小小的伴读在大将军府中意外死亡,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潘家门第不高,更是不敢多问一句。在达官贵人的性命都常常朝不保夕的乱世,一个八岁孩童的死,根本就无足轻重。

如今他终于知道,在这个等级森严的世上,就是父母也无法依靠。可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引来司马昭如此深重的杀意呢?唯一的解释,就是邙山那一夜……

潘岳想不下去了。挣扎中他的发髻散开,头发像水草一般在水中散佚,遮住了头顶的天光,也遮蔽了他的一切感觉。他渐渐放弃了挣扎,安静地躺在一人多高的水池深处。水仍然不断地从他的口鼻中涌入体内,但他已经不会再感到难受。溺水太久的人,除却刚开始的惊慌,后面会变得越来越平静:身体仿佛化成一片落叶,随着水流缓缓漂荡,而意识也会变成一块糖果,在平静的甜蜜中渐渐消融……

就在潘岳准备沉入那片无知无觉的黑暗时,身边的水波突然一震,一双手臂紧紧箍住了他的身子,仿佛生根一样牢不可破。与此同时,一个稚嫩朦胧的声音也钻进了他最后残存的意识:“檀奴,他们不救你,我救你!”

是司马攸。可是他人小力弱,又怎么救得了自己呢?潘岳的脑中恍恍惚惚闪过这个念头,本能地反手紧紧抱住了对方。

他抱着的身体幼小荏弱,却带着让人心安的绵实和温暖,就像他们被管辂的弟子关在简陋的土洞里,两个人挨着取暖时一样。黑暗冰冷的世界里,连平素最信赖的父母家人都已消失不见,唯一可以依靠的,只剩下怀抱中那个微温的身体,提醒着他还不曾被整个世界抛弃。

原来在这世上,还是有人不顾尊卑不顾生死来救自己的……潘岳冰冷的身体中仿佛涌入了一股暖流,让他的唇角情不自禁地勾出了一个笑意。


醒来的时候,潘岳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家中的床上,穿着舒适干燥的中衣,盖着温暖柔软的被子。就仿佛在大将军府中经历的一切,只是一个太过逼真的噩梦。

“檀奴!”母亲邢夫人的声音蓦地在耳边响起,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你可吓死娘了!”

潘岳在枕上轻轻转头,顿时看见了母亲深黑的眼圈。听着母亲一迭声地打发人去叫父亲潘芘和兄长潘释,潘岳努力地发出声音:“我怎么……回家了?”

“你失足掉进了大将军府的池塘里,是二公子跳下水,亲自把你救上来的!”邢夫人庆幸地抚着胸口,“大夫说醒过来就没事了,否则你让娘怎么活?”

失足落水?潘岳忽然想起那道冷冽的带着杀意的目光,那些在岸上默默围观自己的人群,还有那个紧紧抱着自己的温暖的小身子……他皱眉忍过了一阵阵袭来的头痛:“桃符他怎么样了?”

“不知道,大将军府的马车送你回来时,没有多说……”邢夫人刚说到这里,潘芘已经闻讯走了进来。他走到床边看了看儿子茫然枯寂的眼睛,终于忍不住问出了盘桓良久的疑问:“檀奴,你真的是失足掉进池塘里的吗?”

潘岳抬眼看着父亲憔悴的脸,明白父亲定然已经猜到了端倪。可是他仍旧不明白,既然司马昭已经对自己起了杀心,为什么还会好好地把自己送回家来?这个问题对八岁的孩子而言太过深奥,于是潘岳只是疲倦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虽然在冰冷的池水中受了寒,但在家人的精心照顾下,潘岳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躺在床上发呆的时候,潘岳常常会想起司马攸,想起那个在绝境中让他感到勇气和善意的拥抱。他想自己以后大概很难再看见那个男孩了,高都侯司马昭能放过自己一条命已是侥幸,怎么可能重新让自己担任大将军嗣子的伴读呢?

然而就在他醒来的第四天夜里,大将军府的马车重新停在了潘家新租的宅院前。

“小人奉命,请潘岳小公子入府。”大将军府的管事用词虽然客气,口气却绝对不容拒绝。

“敢问大将军为何连夜宣召小儿?”潘芘这些日子一直心神不宁,此刻更是忐忑不安,迫不得已赔着笑脸打听。

“主人有令,小人们只是奉命执行而已,还望潘府君见谅。”管事显然不愿意透露更多,只是不断催促潘岳上车。

“娘,我怕……”无际的恐惧再度在潘岳心中蔓延开来,他紧紧抱着邢夫人不肯放手,生怕这一去就再也无法回来。

“别耽搁了,快去吧。”潘芘见邢夫人落泪不止,就仿佛生离死别一般,忍不住跺脚叹道,“不论大将军府是为了什么宣召檀奴,为了潘家满门,他必须得去!”说着,他用力掰开潘岳抱着母亲的手,将他强行塞进了大将军府的马车之中。

车夫一甩马鞭,马车便在暮色沉沉的洛阳城中奔驰起来。潘岳忍不住想要透过车帘去望父母的身影,同车的管事却一把拉住了他:“潘小公子不必害怕,大将军这次召你,是为了救二公子的命。”

“桃符怎么了?”潘岳一惊,脱口问道。

“这个,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管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不断催促着车夫,没多久就来到了戒备森严的大将军府前。

一路穿过层层叠叠的庭院和楼阁,潘岳跟着管事进入了大将军府的内宅。他惴惴不安地埋头跟上管事的脚步,几乎是小跑一般,终于走进了一间被侍女仆从团团围住的屋子。

屋内烧着火盆,温暖如春,可嘤嘤的哭泣声却让潘岳遍体生寒。他一眼看见屋内放着一张大床,雕花精致,帷帐绮丽,比自己家的床不知华贵了多少倍。可那样一张大床,反倒显得躺在上面的人儿越发瘦小荏弱,单薄得仿佛纸片一样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围在床前的人们自动让出道来,潘岳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床上一动不动的小人儿,一步步走到了司马攸的身边。他看着司马攸紧紧闭着的眼睛、毫无血色的小脸,忍不住心中一痛,大颗大颗的泪珠滴在了司马攸胸前的被子上。

“是潘小公子吧。”一位华衣美服的妇人擦去眼角的泪水,低哑着声音对潘岳道,“桃符自从被人掳去失血过多,一直没有将养过来,这次又在水中受了寒,已经昏迷了五天,太医说今天再不醒就不中用了。他昏迷中会喊你的名字,说不定你唤唤他,能将他的魂魄给唤回来……”

“是,夫人。”潘岳后来知道这位贵妇人乃是大将军司马师之妻、司马攸的嗣母羊徽瑜,含泪点了点头。他想起自己落水之际,若非司马攸跳下水死死抱住自己,那些仆从是绝不会将自己一同救上岸的。如今自己已无大碍,司马攸却徘徊在生死线上,让他心中如何不感怀惨伤?

“桃符,我是檀奴,我来看你了。”潘岳在司马攸耳边轻声唤着,抓住他垂落在身边的左手放在胸前。那只手腕细弱得如同稚嫩的树枝,上面却突兀地横亘着一道疤痕,正是在邙山被管辂的弟子放血时割出来的。此刻司马攸的整只手冷得像冬日的寒铁,唯有那道丑陋的疤痕滚烫无比,让潘岳的心难过得都要化了。

“檀奴……”仿佛听见了潘岳的声音,深陷在大床上的小男孩睫毛颤动了几下,口中低低地回应。就在一旁守候的太医惊喜地宣布二公子脱离凶险之际,昏迷中的司马攸突然睁开眼睛,发出了一声低弱却清晰的呼喊:“救救檀奴……该死的人……是我……”

这句呓语的前半句司马攸昏迷中说过好几次,众人并不以为意,然而下半句一出口,整个房间内的人都瞬间呆了一呆,显出一种突兀的寂静来。潘岳生怕司马攸半昏半醒之际还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慌忙一把将他抱在怀中,贴着他的耳朵安慰道:“桃符,我没事,你先别说话……”

“都退下。”一个威严的声音忽然在室内响起,令在场的所有太医、侍从和奴婢刹那间都无声地离去,甚至连司马攸的嗣母羊徽瑜和生母王元姬也对视一眼,暂且避开。潘岳惊愕地转头,发现高都侯司马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口。

“爹爹……”刚刚醒过来的司马攸也看到了司马昭。他费力地从潘岳的肩头望向自己的亲生父亲,断断续续地道:“我将来……会亡国乱天下,还是死了最好……爹爹不用杀人为我遮掩……若是檀奴死了,我更……更活不了……”

“别说傻话。”司马昭大步走过来,将潘岳拨到一边,重新让司马攸在枕上躺好。“管辂那个妖人的鬼话,爹爹不会信,你也不要信。”说着,他将被角在司马攸肩头掖好,轻轻摸了摸他病弱苍白的小脸,“檀奴没事的,你再睡会儿吧。”

得了司马昭的承诺,司马攸心下一松,再度虚弱地闭上了眼睛。司马昭叫来太医,见屋内伺候的众人陆续回来,便对依旧跪在床边的潘岳道:“你出来。”

潘岳跟着司马昭走出房间,来到院后一个僻静的角落中。他忐忑偷窥了一眼司马昭的神情,见他的眼神依旧锋锐冷酷,顿时垂下头不敢直视。此刻潘岳已经明白,如果不是顾念着司马攸垂危的病况,无论五天前还是现在,高都侯司马昭都不会让自己活着离开大将军府。

司马昭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面前羔羊般柔弱的小男孩。他一向心冷如铁,为了自己和儿子的利益宁可杀错也绝不放过。可当他命宦官董猛毫无痕迹地将潘岳溺死时,他最寄予厚望的儿子却不顾生死跳下寒塘,即使被仆从救上岸时已经丧失了神志,也依然紧紧抱着潘岳不肯放手。这两个孩子的命运,就仿佛两株紧紧交织在一起的藤蔓,若是强行分开,只怕对双方都有损伤。

“君侯……”见司马昭迟迟不开口,潘岳知道自己的生死就在他一念之间,鼓起勇气道,“管辂的妖言,我一个字也不信的。”

“你不信,我也不信,但是只怕有人会信。”司马昭冷冷地回答。司马攸是大将军司马师的嗣子,以后必定要接替司马师的位子,成为整个司马家,整个魏国,甚至整个天下的主宰,所以司马昭绝不允许任何可能的谣言影响司马攸的前途。但凡挡在他父子前方的人,哪怕只是无辜路过,他也一个都不会放过。

“君侯不必为难,二公子对我恩深义重,我绝不可能将管辂的妖言外传。潘岳今后,必定忠心守护二公子的安危,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他!”潘岳说到这里,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诚意,想了想只能将手指横在唇边道,“侯爷若是不信,潘岳可以啮指盟誓!”

“盟誓就不必了。”司马昭一代枭雄,自然不屑于小孩子的誓言。实际上,能让这位铁石心肠的侯爷改变主意的,乃是两个孩子在生死之际紧紧相拥的情意。让素有“神童”之誉的潘岳日后忠心辅佐司马攸,其实比杀了他更对自己父子有利。至于潘芘,有了这次潘岳的教训,应该已经知道如何管住自己的嘴。

“记住,桃符虽然把你看作朋友,你心里却不可忘了君臣之分。”临到最后,司马昭补充了一句,“若是再让他为你涉险,我绝不饶你!”

“是。”潘岳垂头应了,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其实朋友之情,会比君臣之分更持久坚定吧。”

对于潘岳的誓言,司马昭并没有太在意,毕竟管辂那“殒身、灭家、亡国、乱天下”的预言太过骇人听闻,未来世情转换,人事更迭,人心更是难以预料。然而司马昭却没有想到,这个誓言果真伴随了潘岳和司马攸的一生,哪怕风雨摧折、遍体鳞伤,始终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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