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檀郎
字数:15202 更新时间:2021-09-07 11:17:01
返回目录

九年之后的洛阳道,依旧和潘岳进京那年一样,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来到洛阳的理由,也有自己必须离开洛阳的理由,石崇也不例外。

将疲惫的马匹交给驿卒去喂草料,石崇拍了拍因为长途跋涉惹来的满身风尘,走进驿馆内坐下,很自然地感受到旅客们朝自己投来的惊羡目光。

这种目光,石崇一向是习惯的了。他是英姿勃勃的少年郎,身材挺拔,面容俊美,加上腰间一把镶金缀玉的七尺宝剑,更显得目若朗星、神采奕奕,走到哪里都是人们目光的焦点,除了——

石崇闭了闭眼睛,压下心中的不平,正想唤驿卒送上饭菜,却隐约听见邻桌两个食客悄声议论着自己:“这位小哥仪表非凡,今天的洛水边上,怕是更要热闹了。”

“话是不错,但我看他再怎么出众,也盖不过檀郎……”另一个食客刚说到这里,忽然发现石崇正侧头望着自己,不由一愣,赶紧住了口。

见他们尴尬,石崇爽朗一笑:“二位刚才提到洛水,却不知今天有什么热闹?”

“公子难道忘了,今天是上巳节。”两个人见石崇衣衫华贵,腰佩宝剑,必定是仗剑游侠的世家公子,语气顿时十分恭谨。

“原来是上巳节了。”石崇心中苦笑了一下。三月初三,上巳节,距离离开她,已经三个月了。自从得知她去了洛阳,这一个月来,他风餐露宿,甚至舍弃了舒适的马车而换成单骑,就是为了尽早来到洛阳,尽早看到她……不,也是为了尽早看到那个人。看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公子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吧?”一个食客见气氛再度尴尬,生怕石崇怒气未消,只能没话找话。

“嗯,从荆州来的。”石崇说到这里,眼睛忽然一抬,重新焕发出少年人的夺目神采,“刚才你们提到什么檀郎,是不是大名叫作潘岳的?他真的有传说中那么美吗?”

“檀郎确实就是潘岳……”两个食客面面相觑,斟酌了一下才回答,“其实我们也没见过他真正的面目,只是听说他俊美无双、风采绝世而已……”

“你们住在洛阳附近都不曾亲眼见过,可见传说未必可靠。”石崇倨傲一笑,也不再理会两个食客,自顾喝酒吃菜。酒足饭饱之后,他又向驿丞要了热水,洗去一身仆仆风尘。待到离开驿馆时,石崇已经收拾得光鲜齐整,比来时还要引人注目。

这天不愧是上巳节。距离洛阳越近,官道上的行人和车马就越发密集,让石崇不得不放慢缰绳,随着人流车流缓缓前进。根据习俗,上巳节这一天,洛阳城中和附近的居民无论男女老幼,都要聚集在洛水河边,祭祀沐浴。人们用兰草柳条蘸水洒身,或者互泼撒满花瓣的清水,借以祛病祈福,闺中仕女们更是趁机结伴出游,遇见喜欢的男子便赠以花草瓜果,表达爱慕之情。

石崇姿容英挺,堪堪走到洛水边已经收到了不少女子送来的花草。眼看洛水边更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他索性弃马步行,握着那些花草走进了欢乐的人群之中。

才没走多久,就有几个娇憨的少女哧哧笑着,用蘸水的柳条点在了石崇的脑门儿上。石崇一把抹去脸上的水珠,笑眯眯地对那几个少女问:“请问几位小姐,可知道潘岳在哪里?今天过节,他一定会来的吧?”

“公子所说的潘岳,就是檀郎吧?”一个少女见石崇模样,不由笑道,“公子找檀郎做什么,难不成是想找他比美的?”

“是又如何,难道本公子比不过檀郎吗?”石崇故意问。

“那好,我们带你去找檀郎,到时候你就知道比不比得过了。”少女说完,几个同伴都掩着嘴笑了起来,似乎这种事情她们已经不是第一次遇见。

“那就烦请小姐们带路了。”石崇避重就轻地躬身行礼,心中暗自庆幸。看这人山人海的模样,凭自己想找到那个人,可实在不容易。

几个少女窃窃私语了一阵,含笑带着石崇往人群深处走去。走了一阵,前方果然又聚集了大批女子,个个手持鲜花香草,正笑闹着围着一个人流连不去。

领石崇来的几个少女见挤不进去,便大声喊了一句:“有人要来与檀郎比美了!”这一声颇为有效,一时间许多女子赶紧侧过头来打量石崇,人群也纷纷让出道来,露出了人群中心一个身穿白衣的翩翩少年。

石崇见那少年和自己差不多年纪,中等身高,略有些纤弱,却眉目如画、身段风流,果然是一等一的美貌。石崇只看到第一眼,就知道自己容貌远不及他,却犹不甘心,一心想在少年身上找出更多的缺陷来。

见石崇只是上上下下打量自己,那少年忍不住笑问:“看阁下的样子,果真是来与檀郎比美的?”

“洛阳檀郎,确实名不虚传。只是……”石崇忽然脸上带笑,故意顿住了。

“只是什么?”少年果然沉不住气地追问,显然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负。

“只是如同女人手上柔弱招摇的兰草,与在下仗剑游侠的松柏之姿截然不同。”石崇说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久仰大名,却原来不过如此。”这句话他一路上在心底盘桓了千百次,只盼着见面时能云淡风轻地甩在潘岳脸上,如今终于说出口来,不由大是畅快,只觉得这一路的辛苦跋涉都值得了。

见他当真要走,围观的女子们不由再度嬉笑起来,有人更是快言快语地拦住了他:“公子认错人了,这位可不是檀郎,是韩寿韩公子!”

不是潘岳?石崇一惊,顿时停住了脚步。而身后的韩寿也含笑走了过来,对着石崇拱手为礼:“兄台气宇不凡,不知如何称呼?如果真找檀郎有事,在下可以代为引见。”

见韩寿彬彬有礼,一派洛阳子弟的清贵气象,石崇也不愿失了风度,赶紧还礼:“在下石崇,从荆州而来,确有要事需见檀郎一面。”

“荆州?”韩寿若有所思。

“不错,在下是从荆州杨肇杨刺史那里来的。”石崇见韩寿的神色更加关切,心知事情有了希望,“只不知檀郎今日是否也来了洛水?”

“他确实是来了,不过……”韩寿看了一眼周围往来如织的游人,小声道,“他不敢太张扬,现在肯定是在哪里躲着呢。”见石崇面露失望之色,韩寿又笑道,“没关系,兄台既然是从荆州杨家来的,我一定能带你找到他。”说着,带石崇离开了人群,向着游客稀疏的北边走去。

方才他们经过的是平民百姓的踏青之处,而高门世家自恃身份,不肯与庶人混杂,便专辟了一块河岸,搭建起许多步障。所谓步障,乃是将木柱立于地上,木柱之间牵拉绳索,再悬挂以绢帛之类作为幕布,用以遮蔽风尘,也防止闲杂人等偷窥。

韩寿带着石崇一路查看,终于兴奋地朝前一指:“看,那是檀郎家的马车,他一定就在附近!”

石崇的心突突跳动起来,他顿时加快脚步,走到了韩寿的前头。而就在这个时候,马车后转过来一个身穿玄色长袍的少年,正在指挥几个仆人架设步障。

听见脚步声响,少年转过身来,石崇眼前顿时一亮。这个玄衣少年双十模样,比石崇和韩寿略大两三岁,眉目间脱去了少年的稚嫩妩媚,越发显出年轻男子的疏朗清俊。更难得的是,这个少年气质典雅,年纪轻轻已有当世所推崇的名士风范,恰如空山新雨,让人一见忘俗。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檀郎!难怪她曾经说过,檀郎不仅有一副绝世的容貌,还有无人可及的锦绣才华,当年不过十二岁,就早已有神童之称,更被她的父亲誉为国士无双。一念及此,石崇忽然有些心灰意冷。

“这位是……”玄衣少年见石崇的眼神忽惊忽怨,不由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赶来的韩寿。

“这位是石崇公子,从荆州杨府来的!”韩寿说完,转向石崇笑道,“石公子不会又把他当作檀郎了吧?”

“在下夏侯湛,并非檀郎。”那玄衣少年性情最是温润柔和,当下赶紧表明身份,朝石崇行礼。

石崇强压着心头的不耐向夏侯湛回礼,眼睛却死死盯住了夏侯湛背后遮蔽得严严实实的马车:“敢问潘岳潘公子在哪里?”难道,潘岳就像个女人一样躲在车厢内,生怕外人见到吗?

“潘岳在此。”石崇话音刚落,车帘已被人从里面掀开。下一刻,一个人影便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待到看清面前的人影,石崇只觉得心中被铁锤大力一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若说韩寿是皮秀,夏侯湛是骨秀,那面前的这个少年就应称之为神秀。明月出海,漫天星辰顿时黯然无光。

“石崇公子是从荆州杨府来的?”潘岳似乎早已习惯了人们乍见自己的惊诧,只是礼貌而又关切地问。显然,“荆州杨府”四个字对他而言,有着与众不同的分量。

“不错。”石崇回过神来,撑起自己所有的傲气,向着面前的潘岳神秘一笑,“潘公子,我有一件要紧事要告诉你。”

见石崇的眼睛斜斜瞥向夏侯湛与韩寿,潘岳会意:“请车上叙话。”说完与石崇一起钻进了马车,放下了遮蔽的车帘。

“石公子前来,究竟所为何事?”见石崇一直不开口,一双精明的眼睛只是上上下下打量自己,潘岳感到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

石崇回过神,面上露出倨傲的神色:“你知道我是谁吗?”

潘岳微微一愣,随即释容一笑:“久闻镇守淮南的征东大将军膝下第六子名唤石崇,不知是否就是阁下?”

“你居然知道我?”石崇此刻尚未出仕,一向只在南方仗剑游侠,顿时震惊于远在洛阳的檀郎竟然知道自己的来历。不过他也是聪明人,想了想随即恍然,“你是二公子一党,自然对我父亲颇为关注。”

潘岳轻轻一笑,没有否认。石崇的父亲石苞出身寒微,全靠前大将军司马师一手提拔到了如今一方诸侯的地位。如此重要的角色,他怎么可能不了解?

“如今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夺嫡之争已经摆上了台面,双方都想争取更多的朝臣支持。”石崇朝着潘岳前倾起身体,“如果你能为二公子争取到我父亲的协助,是不是就可以立下大功呢?”

“这是自然。”潘岳看着石崇晶光闪烁的眼睛,声色不动,“不过需要我做什么,还请石公子明示。”

“和我做一个交易。”石崇笑了笑,他知道自己抛出的诱饵太诱人,潘岳已经动心了。毕竟二公子司马攸虽然是前大将军司马师的嗣子,可现任大将军司马昭的嫡长子却是大公子司马炎。两位公子都具备继承大将军位置的合法性,可未来的大将军只有一个。一步之遥,就是天渊之别。

“什么交易?”潘岳问。能用自己最关心的二公子作为筹码,这个石崇果然不简单。

“各取所需的交易。”石崇顿了顿,终于说出正题,“我说服父亲支持二公子夺嫡,而你——和杨家退亲。”

“你喜欢杨家小姐?”潘岳恍然一笑,莹润的面孔在晦暗的车厢内熠熠生辉,“你想娶她?”

“对,今生我非她不娶。”石崇避开潘岳的脸,笃定地点了点头。这是遇见她之后,他苦思多日想到的唯一出路。父亲石苞手握重兵,多年来占据淮南富饶之地,他的支持,对于二公子司马攸不啻一个举足轻重的筹码。而潘岳若能立下这个功勋,必能一辈子仕途无忧,连带潘家一门都会荣宠无限,这对于想要建功立业的男人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抗拒的诱惑。

“我明白了。”潘岳继续笑着点头,忽然掀开车帘,向石崇做了个请的手势,“石公子可以回去了。”

“你什么意思?”见潘岳脸上犹自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语气却明明白白带着寒意,石崇的脸腾地红了,“你不想做这个交易?”

“石公子的条件确实很优厚,可惜——”潘岳低下头轻笑,含着不屑一顾的轻蔑,“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不会用她来做交易。”

“你!”石崇气急,指着潘岳道,“你只是五年前见过她一面,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现在就算她站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她来了。在我面前装什么情深义重,岂不是太虚伪可笑了吗?”

“我不敢猜测石公子对她的情意有多么深重,可你既然想用她做交易,就证明你配不上她。”潘岳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傲气,再度朝车厢门口伸了伸手,“石公子请。”

潘岳的姿容本就绝美,此刻露出淡淡的嘲讽睥睨之态,更是恍如下凡的神祇,迫得石崇心中一紧,才发现原来潘岳所谓的低调内敛都是幌子,这个人的骨子里其实比任何人都清高张狂。石崇只觉得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蓦地一把抽出腰间宝剑,唰唰两剑便将车帘割下,口中笑道:“她现在就在欢庆上巳节的人群中。你既然自认配得上她,就把她找出来吧!”说着他纵身跳上车夫座位,狠狠一抽马鞭,竟驾驶着马车往前冲去。

“石公子,可开不得玩笑!”等在路旁的夏侯湛和韩寿想要阻拦,却哪里拦得住一辆偌大的马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石崇驾驭着奔马,一直冲到了官道下方的洛水河畔。

此刻河畔都是踏青沐浴的过节人群,石崇无法前行,索性停住马大喊了一声“檀郎在此”,便跳下马车混入了人群。他是家中幺子,从小受父母宠溺,心高气傲,这两年游侠四方也是快意恩仇,随心所欲,此刻若不行此恶作剧,又哪里能平息这一个月,不,是认识她三个月来被潘岳打压的懊恼?

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湖水,随着石崇的这声高呼,顷刻之间,四面八方的人们都朝着马车的方向望过来。有人快步跑到失去了车帘的马车前,只举目一望,就惊喜地大声叫道:“是檀郎,真的是檀郎在这里!”随着一声又一声的惊呼,越来越多的人朝着马车拥来,就仿佛马车所在之地形成了一个漩涡,拖动着周围的人群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倾泻而下。

“你不是遮遮掩掩怕人看见吗?我就来帮你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石崇心中得意,身体却被周围人潮推得站不住,便奋力想挤到外围去,正看见韩寿带着奴仆们也挤了进来,却根本无法前进一步。

“石崇,你这个卑鄙小人,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韩寿气得俊脸发红,踮着脚尖想寻找石崇,却只见四周人头攒动,男女老幼五彩缤纷,哪里找得到石崇的影子?

“看檀郎,快来看檀郎啦!”源源不断拥来的人群快乐得叫喊着,高举着蘸水的柳条、兰草,祈福的水滴如同小雨一般从众人头上洒落,一颗颗的桑葚、樱桃和青梅也流星般在上空划过,力图落在人群中心的马车上。而在这狂欢的人潮中,只有那辆青布油壁的马车岿然不动,仿佛一座无知无觉的小岛,连一丝最小的虫鸣也无法捕捉。

这样热烈壮观的场面,就算石崇是始作俑者,也始料未及。看样子,围观的众人不挤到马车正面去看一眼檀郎绝不离开。可人潮汹涌,这片被石崇掀起的热闹和混乱,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闪开,都闪开!”忽然,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传来,间或夹杂着兵刃撞击的声音,却是一队盔甲鲜明的禁军冲了过来,大声呵斥着驱赶人群。

“舅舅,檀郎就被困在那辆车里!”骑在马上的夏侯湛对卫将军羊琇指明了方向。借着禁军们的威势,好不容易才疏散了围观的人群。

见马车前终于空出了道路,一直端坐不动的潘岳走出车厢,径自坐在车位上拉住了缰绳。只见他轻轻一抖缰绳,拉车的马匹便听话地转了个圈,沿着来路慢慢走了回来,而他身后的车厢内,早已经滚落了一地的水果和鲜花。

因为怕马车误伤行人,潘岳坐在马车上专注地控制着缰绳缓辔而行。春风和煦,吹动了他身上月白色的锦袍,飘飘竟不似人间情形。围观众人顿时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日御羲和、月御望舒,仿佛潘岳所驾的并非普通的马车,而是天上璀璨的日月。日月一出,天下再无光辉可与之争锋。

看到潘岳已经驶入士族所设的步障区,刚才那场闹剧应该是结束了,前来救场的夏侯湛舒了一口气。却不料马车才走了两步便又被迫停下,竟是十几个女孩钻出步障,手拉着手拦在了马前!那些女孩们个个衣饰华贵,一望都是高门世族家的小姐,就连禁军也不敢强行驱赶。这场面,竟是比刚才千百人的围观更加难以对付了!

“羊伯伯,我们只是想让檀郎多停一会儿,您就行个方便吧。”一个长相最为美丽的女孩朝禁军首领羊琇打了个招呼,随即笑意盈盈地望向了驾车的潘岳。她的手中拈着一朵开得正盛的芍药花,用力一掷,那朵花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车上少年的怀中。

见她抢了头筹,其他少女也赶紧把怀中的鲜花和水果扔了过去,一时间莺声燕语,笑闹不断。而端坐在马车上的潘岳,却始终只是微笑地看着她们,一言不发,恍如一座温润而又沉默的玉雕神像,将先前隐隐闪露的棱角都掩藏在柔和的辉光之下。


“那个长得最漂亮胆子也最大的,叫胡芳,是征南将军胡奋的女儿。那个弱不禁风羞羞怯怯的叫杨芷,来自弘农杨氏,别看她平素胆子小,见了檀郎居然什么都不顾了。还有那两个穿织金翠裙的,不用说你也知道是我的两个妹妹南风和阿午。阿午那丫头被我爹宠坏了,什么事都敢做。至于南风,她知道自己长得没有其他女孩好看,就只是远远地站在外围……”一处掀开一角的步障内,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一边张望外面的情形,一边小声地解说。

“荃姐姐,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步障内的座席上,一个素衣少女放下手中的竹简,有些不耐地问。

“你这丫头明知故问。要不是为了你,我犯得着在这里偷窥吗?我和潘岳从小就认识,别人争着抢着看檀郎一眼,我才不稀罕看他!”这十八九岁的少女正是贾荃。此刻她仍旧从步障的缝隙里看着外面的情形,有些着急地道,“潘岳要走了,你赶紧过来还能再看一眼!”

“我刚才已经看过一眼了。”素衣少女不为所动,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记得他的样子了,再看也是一样。”

“哎呀,我这里没有花,要不你抓点干乌梅去扔他车里,也算是可以近距离接触接触。”贾荃仍然兴致勃勃地出主意。

“干乌梅可以治肺热久咳、虚热口渴,扔到他车里岂不是浪费了?”素衣少女眼皮都不抬一下。

“喂喂,拜托你对我们名满洛阳的美少年给点面子好不好?”贾荃一直看到潘岳的马车离开了贵族少女们的包围,终于气馁,折返回来坐在素衣少女身边,作势去挑她的下巴,戏谑道,“莫不是我们阿容害羞了?说说,觉得檀郎怎么样?”

“确实比我小时候见的那次还要好看。”素衣少女阿容侧头躲开贾荃的手指,淡淡回答。

“对呀,你们定亲的时候见过一面的!”贾荃又兴奋起来,“快说说,你们那次见面是什么情景?”

“还能是什么情景?”阿容有些敷衍地说,“那时候他才十二岁,一本正经地坐在大人们身边,我就从帘子后面出来给他和他父亲行了个礼,然后就走了。没过几天,我爹爹就带着全家离开洛阳,去了荆州赴任。”

“这也太简单了吧,别说我,外面那些你的情敌听了都不满意。”贾荃故意夸张地指了指四周,又指了指自己,“或许洛阳之大,只有我才不是你的情敌。”

“我和他只是定亲,话都没说过一句,哪里来的情?又哪里来的情敌?”阿容神色仍旧淡淡,却十分严肃,“再说,有没有情敌,并不关我的事。”

“不关你的事,那关谁的事?”贾荃无奈叉腰,心想这丫头真是看书看傻了。

“自然是他的事。”阿容随口一答,又想去看书,见贾荃仍不依不饶地靠过来,敛容微嗔道,“荃姐姐别闹了,这本《黄帝外经》是我好不容易从邱老博士那里借来的,汉文帝时的珍本,他催着我明天就要还呢。”

“什么黄帝内经外经,能比得过你的终身大事重要?”贾荃猛地伸手,从阿容手中夺过那卷竹简藏到身后,“我今天带你来,可不是为了让你到洛水边读书,而是为了让你看清楚你的未婚夫婿的!因为你爹爹五年前就很有先见之明地为你和潘岳定了亲,你可知道这天下有多少女子为这个消息痛断肝肠?又有多少女子对你既羡慕又嫉妒?若是她们知道未来的潘岳夫人对夫君还不如对一本破书有兴趣,别说她们,就连我也恨不得……”

“恨不得什么?”阿容见贾荃顿住,随口问。

“恨不得劈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藏了些什么!”贾荃气呼呼地说完,趴在案几上噘起了嘴。

阿容见她真的生了气,只好凑过来赔笑着说:“其实我刚才看得很仔细啊。檀郎……嗯,潘岳公子的外貌举止确实无可挑剔,就连他对那些女孩子们的态度,既不冷淡显得生硬,也不亲和显得轻浮,举止十分潇洒合度,所以才被称为‘容止无双’。可是……”阿容忽然低下头,轻轻咬了咬嘴唇,“得这名满天下的人为夫婿,未必是我的福气。”

“这又是为什么?”贾荃急道,“我和潘岳从小就认识,他的家世人品我再清楚不过了。虽然走到哪里都被人围观,他却从未做过任何有辱名声的事情。你若是还对他不满,只怕这天下再没有一个人能入你的眼了!”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阿容的眼睛落在被贾荃扔在角落的那卷竹简上,顿了顿,避重就轻地道,“他的美名如此之盛,就算行得正坐得直,只怕今后还是免不了流言蜚语。我可不愿意一辈子都搅和进这些无聊的事情里去。”

“我明白了!”贾荃忽然拍手笑道,“我还当你果真是修行得心如止水,其实心里装的全是醋吧?你不肯去看他,其实就是吃醋了,你还敢不承认?”

“承认。”杨容姬居然真的点了点头,伸手把角落里的竹简又捡回来,“与其看他在万花丛中得意的样子,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好好好,眼不见心不烦,有本事你一辈子都不见他!”贾荃气极反笑,“那你理想的夫婿,是什么样子的?”

“情投意合,推心置腹。”阿容略有些羡慕地看着贾荃,“就像荃姐姐和司马家二公子那样。”

“可是我和桃符,却总是无名无分……”贾荃提到伤心事,忽然有些脱力。她与司马攸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落在别人眼中都是天生一对,偏偏大将军司马昭和自己的父亲贾充都对此视而不见。哪怕贾荃厚着脸皮去问过父亲,贾充却只是高深莫测地一笑:“我的女儿,自然要嫁就嫁最好的。再说二公子今年才十六岁,大将军并不急着给他定亲,难不成阿荃不愿意多陪爹爹两年吗?”话到最后变成了玩笑,羞得贾荃不好再说什么。

最好的……贾荃知道父亲的意思。作为司马家的心腹重臣,贾充只会把女儿嫁给未来的司马家主君。而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司马家迟早会取代如今的魏家天子,那未来的大公子司马炎和二公子司马攸,迟早有一个会成为天下之主。

正因为抱着这样的心思,哪怕大公子司马炎已经娶妻生子,也不妨碍贾充的嫁女之心。当然,如果继承人是司马攸,就更加完美了。可是未来的司马家主君,究竟会是谁呢?

贾荃自以为猜中了父亲的心事,却不知贾充心中还有一个无法出口的念头:如果司马攸在夺嫡之路上输给了司马炎,那么与他联姻带给贾家的只会是麻烦,甚至是灾祸。


就在河岸上万众争睹檀郎风采的时候,一艘装饰华美的楼船正静静地停泊在洛水中心,仿佛九天之上的神人冷冷俯瞰着喧嚣凡俗的人间。

大将军司马昭此刻正端坐在楼船之内。作为魏国天下真正的主宰,即使只是依照上巳节习俗来洛水踏青祈福,他身后也簇拥着大批朝臣和司马家子弟。

众人原本正热烈地谈论着镇西将军钟会率领大军南下征伐蜀国的战果,借此机会称颂司马昭的圣德和功绩,岸上却突然传来了震天的喧哗。负责护卫的大公子司马炎吃了一惊,立刻带人奔到舷窗前,生怕发生对大将军不利的事件。

“怎么回事?”司马昭也皱起了眉头。他好不容易抛下沉重的政务泛舟洛水,原本就是为了在良辰佳节与民同乐,却不料这番平安喜庆的气氛竟会被中途打断。

“儿子这就派人去打探。”司马炎抹了一把鼻尖上的汗水,若是民众拥挤引发踩踏还好,万一是宫中的魏家天子搞出了政变,怎么事先没有听到一点动静?

楼船上的群臣们也是个个脸上变色。三年前,天子曹髦不堪司马昭专权,亲自带人杀出宫城,想要灭掉司马氏,却被贾充命人刺死。贾充虽然更加获得了司马昭的信任,司马家却也背上了弑君的罪名。如今若是再来一次天子政变,司马家会二次弑君吗?这曹家与司马家权力的天平,又该往哪边倾斜?

仿佛看穿了朝臣们首鼠两端的心态,大将军司马昭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见次子司马攸也想跟着长子司马炎出船舱去查看动静,便开口叫住了他:“桃符回来。你是我大哥的嗣子,我这位子将来可是要传给你的,你一定要自重身份,学会爱惜自己。”

“是。”司马攸应了,听话地回到司马昭身边,在离大将军最近的座席上坐下。他今年十六岁,一双长眉斜飞入鬓,颇得司马昭的神韵,性格更是安静乖巧,司马昭从来都不掩饰对他的喜爱和偏重。而背对着他们的大公子司马炎听到司马昭的话,面色陡然一僵,随即狠狠咬了咬牙,推开舱门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司马炎回来向司马昭禀告:“父亲,已经查清楚了,并非发生了什么大事。人群涌动喧哗,只是为了争睹檀郎风采,据说抛掷的水果花卉把他的马车都装满了。”

“檀郎是谁?”司马昭原本言笑盈盈的脸陡然一沉,望向了一旁的司马攸。

司马攸一惊,赶紧跪直身体。虽然知道司马昭是明知故问,还是不得不小心回答:“回禀叔父,檀郎就是潘岳。只因他小字檀奴,洛阳人便都称他为檀郎。”他自从被过继给伯父司马师后,便只能称司马昭为叔父,如今年岁大了,这声叔父已经叫得非常自然。

见司马昭脸色阴沉,而河岸上的喧哗依然一浪高过一浪,并无止歇的意思,司马炎想要开口,衣袖却被人轻轻拉了拉,侧目一看正是与自己交好的越骑校尉冯紞,便谨慎地闭上了嘴。

“原来便是这个檀郎。”冯紞止住司马炎,自己却笑着开口道,“我记得他小时候还曾经担任过二公子的伴读,后来却被大将军逐出了门墙,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

“当日父亲逐他,是不喜欢他恃才放旷。”司马炎一边观察着司马昭的神色,一边状若无意地回答,“不过如今看来,这个潘岳不仅恃才还会恃貌,引得无知小民趋之若鹜,当真是放浪形骸,哗众取宠。父亲不让他和桃符相交,果然有先见之明。”

“叔父明鉴。潘岳自从离开大将军府之后,一直深居简出,谨言慎行。正因为以前也发生过类似围睹之事,他但凡出行都紧闭车帘,行事极为内敛低调。侄儿觉得今日之事,一定不是他的本意。”司马攸见冯紞和司马炎一唱一和地诋毁潘岳,不得不开口申辩。

“桃符你不是遵从父亲之命与潘岳再无往来吗?怎么又知道他一直深居简出、谨言慎行?”司马炎故作惊讶。

“桃符虽然与他素无往来,但潘岳才名太盛,洛阳众人传诵,总不免略有耳闻。”司马攸虽然不想和大哥司马炎顶撞,但也知道司马昭一向厌恶浮华,对沽名钓誉的名士风度最为痛恨,因此不得不再三申辩。

司马氏最有可能接任大将军之位的两位公子发生争执,其他人顿时不再开口。而司马昭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只是手指轻轻敲击着身前的几案,眼光有意无意地从窗户望向岸边。不知为什么,那里的喧闹终于渐渐平息了下去。

冯紞最会察言观色,见状连忙向司马昭回禀:“刚才得到消息,是卫将军羊琇率领禁军驱散了人群。”

“居然要劳烦禁军为他开路,这个檀郎的面子可真不小啊。”司马昭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在开玩笑,却让司马攸的心里一紧。他明白,每当司马昭露出这样的表情,那就说明他的心里真正发怒了。

“是啊,而且庶民虽然被禁军驱散,那个檀郎的马车却还是走不了。”冯紞将在座的公卿大臣们扫了一遍,笑着说,“洛阳檀郎,容止无双,就连许多名门仕女也想趁此机会一睹风采呢。此刻包围了潘岳马车的,都是一些来自世家大族的闺秀,羊琇将军就算手握精兵,也束手无策。”此话一出,一些朝臣顿时面色尴尬,因为楼船离世族步障区并不远,有些眼力好的大臣已经认出了岸上女儿的身影。

“大将军,下官对两个女儿疏于管教,还请大将军责罚。”一直冷眼旁观司马炎和司马攸争斗的权臣贾充当先走了出来,拜伏请罪。他已经看得清楚,后妻郭槐所生的两个女儿贾南风和贾午此刻正围在潘岳车前,抓着果子往他车内抛掷,一派欢喜雀跃之态。

“末将也请罪。”征南将军胡奋早就发现挑头的就是自己的独生女儿胡芳,知道躲不过去,只好跪在贾充身边。他们两个一带头,顿时又有几个大臣一起跪下,方才船舱内喜庆的节日气氛荡然无存。

司马昭见这些人都是自己的心腹股肱,断不能因为一个潘岳就一并怪罪,当下缓和了神色笑道:“知好色而慕少艾,本就是人之常情。何况各家小姐年纪尚幼,一时兴起玩乐,并不会有损闺誉。诸公赶紧起来吧。”

他这么一说,船舱内的气氛顿时和缓起来,只是再没有先前那般轻松愉快,只能草草散场。

下船之际,司马炎见冯紞朝自己使了个眼色,连忙走了过去。

“大公子可知道,今日大将军为什么那么生气吗?”冯紞笑着问。

司马昭一向在人前十分宽和,哪怕阮籍、嵇康等名士屡屡冒犯也从不曾发作,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潘岳?司马炎虽然对他今日之怒有些奇怪,但一想到因为潘岳而打击了二弟司马攸,心中便十分舒畅,随口笑着问:“难道是因为掷果盈车增添了潘岳的传奇,却损害了京中诸多名门闺秀的名节?”

“别人家的名节,人家父母都不在意,大将军又怎么会去操心?”冯紞摇了摇头,在司马炎耳边低声道,“百姓无知,大将军的威仪竟还比不过一个少年的美貌,这件事若是流传出去,岂不是让大将军面上无光?”说罢,拱手告辞。

司马炎呆立在原地,细细咀嚼着冯紞的话,想起潘岳一现身,原本在岸边向大将军楼船欢呼跪拜的百姓们纷纷转头跑开,终于明白了司马昭的怒气从何而来。而他现在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五年前父亲会因为一点小事将伴读的潘岳逐出大将军府,因为无论继承父亲之位的人是自己还是二弟司马攸,父亲都绝不允许未来的大将军被旁人的光辉遮蔽。

“大公子,请上车。”司马炎正出神,府中的侍从已经将马车赶到岸边,伺候他上车回程。离开洛水之时,司马炎撩起车帘往外张望了一眼,正看见司马攸站在车前,与贾充拱手告别。

司马炎放下车帘,重重往座位上一靠,刚才在船上胜过司马攸一局的好心情荡然无存。若非在继承人问题上贾充还有观望之意,贾荃嫁给司马攸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到那时候,作为权臣贾充的女婿,司马攸的继承人之位更是难以撼动。可又有什么办法能够破坏贾家和司马攸联姻呢?贾荃那个女子,听说烈性得很……可是越是烈性的女子,爱得深,恨起来更深,不是吗?

想到这里,司马炎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他掀开车帘,叫过一名亲随吩咐道:“马上去请匈奴的刘渊王子到我府上来。记住,不要让别人知道。”


当喧闹的上巳节终于过去,夕阳的光射在紧闭的木门上,也照亮了站在门前的少年和他身边载满瓜果鲜花的马车。此刻,穿着月白锦袍的少年踩着自己斜长的影子,眼角带着洛水边遗留的风发意气,微微颤抖的手指却出卖了内心的忐忑——由于路上又被洛阳百姓堵车围观,他早已过了应该回家的时辰。而前去侍奉大将军司马昭的父亲,想必早已回来了。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站在门后的,竟然不是看门的仆人,而是大哥潘释。

“你终于回来了!”潘释抱着手,挑起嘴角上下打量了一下潘岳,“今日你出了这么大的风头,‘掷果盈车’都要成流芳千古的典故了,可真给我们潘家长脸啊。”

“大哥此言,檀奴愧不敢当。”潘岳听出潘释话中有话,心中微微有些发凉,只好岔开话题问,“父亲回来了?”

自从八岁那年潘岳被选为大将军嗣子的伴读,此后九年间兄弟俩的差距越来越大,感情也不再像以前那般亲密无间。有时候潘岳甚至觉得,难得见面的二公子司马攸反倒比天天相处的潘释更像自己的兄弟。

“父亲早就回来了,一直在上房等着你呢。”潘释收敛了嘴角的笑,好心地提醒了一句,“父亲心情不好,你一会儿回话当心些。”

“多谢大哥。浮华非我所求,谣诼亦非我所惧。”潘岳默默挺了挺脊背,朝潘释感激地笑笑,迈步朝父母所住的上房走去。刚走进房间,还没来得及见礼,一个茶杯就朝他飞了过来,正砸在他身前的地砖上,碎了一地。

“父亲。”潘岳仿佛没有看见那个茶杯,端端正正要跪,一旁的邢夫人赶紧冲过来拉住他,又一迭声地叫外面老仆来打扫碎瓷。

“你发这么大火做什么?今天的事我听说不怪檀奴,是上巳节人太多,才困住了他的马车。”邢夫人不满地瞪着潘芘,“我家檀奴又不是深闺弱女,给人家看看又怎么了?”

“都是你把檀奴宠坏了!再宠下去,他以后还不知要怎么讨大将军憎恶,连累父母,祸及家门!”潘芘说到这里,狠狠朝潘岳呵斥道,“我早就告诫过你要谨言慎行,为什么不听?今日在洛水边引出这么大的乱子,早知道就该把你关在家里,一步都不许出去!”

“儿子今日并未做什么十恶不赦之事,就算民众围堵,也未酿出任何伤损,实在不知父亲怒从何来?”潘岳跪直身子,定定地注视着盛怒的父亲,心中满是委屈。

少年的目光清澈明净,因为先前受到万众欢呼,飞扬的神采至今未曾熄灭,仿佛日月一般熠熠生辉,晃得潘芘闭了闭眼睛。他在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睁开眼睛训诫道:“难道你忘了当初为什么被赶出大将军府吗?恃才放旷、哗众取宠本就是大忌,更何况你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若再不加收敛,只怕要招来大祸。”

潘岳原本想要向父亲解释石崇捉弄自己的事情,不料父亲又翻起旧账,心中顿时愤懑,赌气冷笑道:“谁说如今恃才放旷是大忌?竹林七贤的阮籍、嵇康、刘伶等人才是真正的恃才放旷、不羁礼法,却不但不被怪罪,反倒被奉为天下名士,万众景仰,连大将军都青眼相加。儿子不过是效仿他们的举止风度,怎么又会招来祸端了?”

“你!”潘芘被这几句话噎住,气得伸出手指着潘岳,喘息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道,“我说你糊涂你竟然还真糊涂,阮籍、嵇康那些人是学得的吗?他们佯狂放任其实是要掩饰什么,你以为大将军心里会不明白?难道你忘了,嵇康现如今已因吕安一案牵连入狱。你且睁大眼睛好好看着,看看所谓藐视名教的名士风度,最后都落个什么下场!”

“嵇康先生虽然入狱,但普天之下都知道他是无辜的,更有无数名人高士自愿入狱陪伴嵇康先生,被天下传为美谈。儿子虽然不敏,若是日后能赶上嵇康先生一星半点的风采,虽死无恨!”潘岳针锋相对地回答。

“好好好,看来你真是准备好要流芳千古了!”潘芘气得发抖,却见潘岳紧紧抿着嘴唇,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知道自己一时之间无法说服青春叛逆的少年,只能色厉内荏地甩了甩袖子:“别在这儿碍眼,到院子里跪着反省去!”

“是。”这次潘岳应答得倒是快,话音一落便站起身利落地走了出去。他在堂前院子里看了看,迈步绕到僻静无人的后院,仔细选了块松软的草地,这才撩起衣襟跪了下去。

其实父亲说的话潘岳也不是不明白。大将军司马昭对那些佯狂避世的名士不是不憎恶,只是暂时找不到借口一起惩治他们。嵇康之事,也许只是开端而已。这个表面上风流蕴藉、纵情豪迈的年代,仿佛一条气象万千的大河,绚丽波光下面,其实都是腥臭腐烂的泥淖。

父亲所忧虑的,不过是怕自己也会陷入这片没顶的泥淖中去。可是始终只能沿河观望而不能掬水弄月,这对十七岁意气风发的少年而言,不啻束缚手足的桎梏,比死还难以忍受。

跪了一阵,潘岳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转头一看,正见墙头上露出一张雪白俏丽的脸来,明媚如同她今日扔在他怀中的那朵芍药花。

“檀郎!”女孩灵活的大眼睛四下张望了一下,确定院中无人,便双手用力一撑,坐在了墙头上。

潘岳认得她就是今天带着一群贵族女孩拦住马车的那个少女,心道这下子丢脸丢大了,便假装没有听见,只盯着膝下砖缝中的青草。

“我叫胡芳,芳草的芳。”女孩也不恼怒,自我介绍完了,乌溜溜的黑眼珠关切地看着潘岳,“你为什么跪在这里?你做错事了吗?”

见她天真烂漫的模样,潘岳根本无法解释原因,索性一言不发,装起了哑巴。

胡芳性情开朗,也不以为忤,只是坐在墙头,认真努力找话说:“幸亏我今天叫马夫远远地跟着你们的车,才找到了你家。说实话,你家的围墙没有我想象的高,那以前是不是也有很多人像我这样爬墙来看你呢?”

潘岳此刻巴不得她走得越快越好,哪里有心思和她闲聊,便板着脸道:“小姐是高门贵女,这样青天白日地逾墙偷窥,实在会有损清誉,请快快回去吧。”

“我才不怕呢。就算我爬墙丢脸,你罚跪就不丢脸了?所以今天的事,我不说,谅你也不会说。”胡芳俏脸一仰,轻嗔薄怒转瞬变为得意扬扬,容色越发娇艳动人,“我爹爹是将军,我爷爷、我伯伯也都是将军,所以他们都说我是将门虎女,和那些风一吹就倒的娇小姐截然不同。如果你真的讨厌我,那以后你就躲起来不让我看好了。”

“好,下次我一定会躲起来。”潘岳故意认真地说。

“没关系,你要躲,我就找,迟早能抓到你。”胡芳说着便咯咯笑了起来,倒仿佛在谈论一个有趣的游戏。她笑的时候,两只穿着红色绣鞋的脚就在墙头上晃悠,仿佛一对在水中活泼游动的金鱼。

潘岳无语,将门虎女果然是他惹不起的。忽然,他心念一闪——阿容的父亲也是领军驻守的一方儒将,那她也算是将门虎女了吧,五年过去,也不知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了。莫非真像石崇所言,现在哪怕她站在自己面前,自己也认不出她了吗?

胡芳自以为行动谨慎隐秘,却不妨自己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落在了一个人的眼中。那人站在街角默默地看了一阵胡芳的身影,随即转身离开。

“阿容?哦不……杨小姐。”忽然一声惊喜的呼唤,让微微出神的素衣少女阿容回过神来,“石崇公子,你怎么也来了?”

“我……我听说你来了洛阳,就跟着过来了。”石崇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猜到你会来看潘岳,就打听了潘家的住址跑过来等你,没想到还真遇上了……”

比起石崇的尴尬,阿容的神色倒是颇为平静。她打量了一下石崇,见他脸上带着瘀青,凌乱的衣服被扯破了几处,不由皱了皱眉:“你又和人打架了?”

“什么叫‘又’打架?明明是韩寿那个家伙叫人来挑衅,我被逼无奈拔剑自卫!”石崇说到这里,忽然眼一闭嘴一歪,哎哟哎哟地呻吟起来,“啊,我这里好痛,是不是骨头断掉了?”见阿容果然神色专注地望过来,石崇顺势往街边一倒,双手胡乱在身上指指点点,“还有这里,这里,痛死我了!杨小姐麻烦给我包扎一下!”

阿容站在石崇身边,看着他叽叽歪歪痛不欲生了好一阵,这才冷冷地开口:“骨头没断,衣服上的血只是鼻血蹭的,不包扎也不会死。”

“别那么快就拆穿我行吗?”石崇有些哀怨地看着阿容,“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好。那时候我是正义的游侠,行走到荆州地界,因为打抱不平身受重伤,却偶遇了荆州刺史的女儿杨容姬。那杨小姐不仅貌美如花,还心地善良、医术高超,给我细心地包扎伤口、开方熬药,我顿时觉得哪里都不疼了……”

“我只是开方子,给你包扎熬药的是我的丫鬟。”杨容姬纠正,“而且你那时不过胳膊上被划了道口子,不算重伤。”

“不管伤重不重,你那时温柔得就像……”石崇依然陶醉在美好的回忆中。

“像什么?”杨容姬清冷的语调打破了石崇的幻想。

“像……像我娘,行了吧?”石崇抱着头,极轻地嘀咕了一声,“连阿容都不让叫,还威胁给我药里加黄连,我到底是看上了你什么……”

杨容姬没理会石崇的抱怨,转身就走。石崇朝潘岳家的方向望了望,正看见胡芳从墙头跳下来钻进了自家的马车,猛地醒悟了什么,赶紧朝着杨容姬追了上去:“杨小姐,等一下!”

杨容姬有些不耐,停下来淡淡地对石崇说:“我到洛阳是有正事要做,麻烦石公子就不要缠着我了。”

“我知道你伤心了,怪不得对我态度不好。”石崇指了指潘岳家的宅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你是看到有女子跑来和那姓潘的小子私会!这样行为不检的未婚夫,要是被你父亲和兄长们知道,怕是要活活气死!不过你父兄都还在荆州,远水解不了近渴,干脆我帮你揍他一顿出气?看那小子长得比女人还美,只会动动笔杆子,就算三个一起上我也把他揍趴下!”

石崇自己说得畅快,浑然忘了刚才还被人痛揍一顿的狼狈。直到豪气干云地说完了,才发现杨容姬听着听着,嘴角竟然现出了笑容。

“谢谢石公子,不过我一点也不伤心。”杨容姬说着点了点头,“告辞。”

“不会吧。”盯着少女离开的背影,石崇疑惑地摸了摸脑袋。看杨容姬的表情,好像是真的不伤心;不仅不伤心,甚至还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愉悦。这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阿容其实并不喜欢那个未婚夫潘岳?想起自己一个月前去荆州刺史府求亲,却被杨容姬的兄长们嘲笑了一番,石崇的心里顿时燃起了熊熊斗志——虽然论才论貌论门第自己都比不上名满天下的檀郎,可只要心诚,还是有机会的!

看着远处大门紧闭的潘宅,石崇发下了誓愿:就算当不了天下第一美男子、第一才子、第一侠士,自己也一定会成为天下第一。至于是天下第一什么,就……再说吧。

评论 0 发表评论
您还未登录,请注册登录后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