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伤逝
字数:12027 更新时间:2021-09-07 16:0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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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同涂兮今异世,忆旧欢兮增新悲。

——潘岳


到处都是水。

蔚蓝色的水波一道道向远方涌去,就像最轻柔细软的绉纱,在微风的吹拂下漾起层层縠纹。可这是一匹多么宽广的绉纱啊,不仅覆盖了整个大地,还在地平线上毫无痕迹地翻转,倒过来席卷了浩瀚天空。一时间,就仿佛整个天地都被大片的水波占据,就连天上的星辰都不过是波浪里跳跃的珍珠,只一闪,便又落入浩浩荡荡的银河里去了。

原来天与海,是贯通的。银河的尽头,便是这片浩渺无际的海洋。

可为什么到处都是水?他顾不得眼前的浩瀚美景,只是着急。自己不是鱼,就算此刻可以御风飞行,也终究需要寻找一个落脚之处。

仿佛遂了他的心愿,下一刻,浩荡的水面上出现了一座小岛,楼船一般朝他越漂越近。他渐渐看清楚了小岛上的情形,心中不由得一阵狂喜——那里用琉璃烧成砖瓦,用玛瑙磨成门窗,用珍珠串成帘幕,用最名贵的沉香木搭建出绵延不绝的亭台楼阁,就连楼阁边生长的树木,上面点缀的也不是叶片,而是一块块莹润通透的美玉。

“恭迎仙君归岛。”一队身穿锦绣罗衣的少年男女站在岛上,向着他躬身行礼。他们个个长得如花似玉,身姿袅娜,让他一见之下心中就如同揣了一只小猫,挠心挠肝,又喜又痒。

一步踏上小岛,他借着脚下不稳,一个踉跄就朝那些美人扑去。莺声燕语之中,他一时间左拥右抱,好不快活,心道所谓神仙日子,不外如此。

正满怀温香软玉,不知今夕何夕,忽听耳边有人开口:“仙君,这岱舆山在归墟上飘荡日久,立刻就要沉没了。还请仙君随我离开这里吧。”

他正得趣味,哪里舍得就此离开,怒不可遏地回头想要呵斥,却蓦地一怔——身后站着一个身穿绛红纱衣的绝美少年,让人只看一眼就再也舍不得转开目光。和这个少年相比,方才那些鲜花般娇艳的少男少女顿时成了脚下平凡无奇的野草。

“你是谁?”他痴迷地盯着红衣少年问。

“仙君忘记了,我是辅佐您的鳌龙阿秀啊。”那少年粲然一笑,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这岱舆山原本是靠三头鳌龙支撑才可以在归墟上漂流。如今那三头鳌龙被龙伯国的巨人钓走,仙山失去平衡,马上就要沉没在归墟之中了。”

仿佛为了验证红衣少年的话,他只觉一个大浪打来,脚下的仙岛顿时大幅摇晃起来。而远处一个个比仙山还要高大的浪头如同狼群一般,正前赴后继地朝着他们奔来。

仿佛一声巨雷炸开,大片的浪花撞上了飘摇的仙山,那些结满珠玉的树木、兰桂搭建的亭台也随之粉碎。琉璃、玛瑙、珍珠、沉香随着水珠兜头砸下,暴雨一般将他打得头晕目眩,他脚下一晃几乎委顿在地。

“仙君抓住我!”晕头转向之际,他听见身边的红衣少年大声呼唤着自己,下一刻,手臂就被那少年牢牢扶住,让他得以在天翻地覆般的仓皇无助中找到了坚实的依靠。他反手抓住了少年的胳膊,下定决心就是死也不会松开。

也不知红衣少年用了什么办法,他只觉得身体渐渐变轻,如同一片羽毛从仙山上飘浮而起。他们越飘越高,渐渐穿过了破碎四溅的浪花,将正在倾覆的仙山远远抛在了脚下。听着被留在仙山上的少年男女们临死前的绝望哭喊,他喘了几口粗气,心中大感侥幸,对身边拉着自己飞行的红衣少年更增添了几分依赖。

又飞了一阵,前方渐渐出现了大陆的轮廓,让他忍不住问:“我们要到哪里去?”

“仙君难道忘了?岱舆山虽然沉没了,但您的仙君地位却不可动摇。上天已经将华夏国分派给您,您这就要去那里担任帝君了。”红衣少年回过脸,笑得摄人魂魄。

“是吗,我是上天任命的华夏帝君?”他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原本淤塞的心似乎开了窍,露出从未有过的欢喜和热望来,“那你呢?”

“我是上天派来辅佐您成就大业的。”红衣少年豪迈地一指脚下的泱泱大地,放开了握住他的手,“放心去吧,这锦绣河山,都是上天赐予您的!”

身体骤然失去了支撑,他身不由己地从天上坠下,只吓得连声大叫,却猛地睁开了眼睛。

“王爷醒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谦卑却又自信,“这一觉睡得可好?”

琅琊王司马伦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面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这张脸在昏黄的灯焰映照下秀美如春花、莹洁如珠玉,正与司马伦梦中搭救他的红衣少年一模一样。

“孙秀?”司马伦的脑子逐渐清醒过来,这才想起自己身处琅琊台旁的四时祠里,而孙秀刚才正点了一盏铜灯,为自己讲述四时祠壁画上那些上古流传的神话。

“奇怪,刚才怎么睡着了。”司马伦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王爷不是睡着了,是被我用法力送进了前世。”孙秀将那盏放置在两人中间的铜灯移开,笑意盈盈,“我想,王爷此刻明白了更多的东西。”

“我梦见……我梦见……”司马伦吸了吸鼻子,依稀分辨出四时祠内弥漫的甜香。他犹豫了一阵,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不敢说出口。

“王爷是不是梦见了自己的天命?”孙秀见他不敢说,索性帮他说出了口。虽然四时祠内外再无旁人,孙秀还是将身体凑近了司马伦,压低声音道,“而王爷的天命,就是要做这华夏之主!”

“你住口!”司马伦猛地跳起身来,面红耳赤,“你知不知道,说这话是要诛九族的!”

“如果是天命,就算诛九族我也要说。”孙秀不以为意,笑盈盈地扶住司马伦的肩膀,让他重新在座席上坐下。下一刻,他忽然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在司马伦面前跪下,行起了最为隆重的三拜九叩之礼:“王爷身负天命,而孙秀正是辅佐王爷成就天命之人!我们君臣原本远隔天渊,如今却能在琅琊相见,岂不正印证了上天的安排吗?”

“你你你,快起来,被人看见了不好……”司马伦手足无措,想要伸手去扶孙秀,却最终缩回手,任凭他行完了大礼。孙秀的话,加上刚才那个逼真得超越任何梦境的体验,司马伦只觉心里开的窍越来越大,胆色也渐渐地壮了起来。

“王爷是不相信我的本事吗?”孙秀观察着司马伦表情的变化,知道他的野心和欲望已经被自己点燃,而这正是他此次对司马伦施行催眠摄魂术的目的。

“没有没有。你的本事很大,我已经知道了。”司马伦想起孙秀足不出琅琊,只是谈笑间几番布置,就将权倾淮南的征东大将军石苞扳倒,心中对这个俊秀如女子的金真天师满是崇敬。如今金真天师孙秀已经正式入了琅琊王的幕府,成了琅琊王司马伦的头号智囊。司马伦将自己遇见孙秀比喻为刘备遇见了诸葛亮,很多时候对孙秀都以“军师”相称。

“我的本事,王爷还没有完全见识。”孙秀仍然在笑,眼中的神情却渐趋凌厉,“为了扫除王爷上升的障碍,除掉石苞只是第一步而已。”

司马伦知道孙秀口中的障碍是指齐王司马攸。天子司马炎对司马伦这个九叔或许还有怜悯之心。可只要司马攸在一天,司马伦就绝不可能回归洛阳朝堂,更不可能奢谈什么天命。“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司马伦惶惑地问,“去打击跟齐王交好的名士吗?”

“那些名士都是高门世家的子弟,眼高于顶,仗着家族势力庞大对皇帝都未必恭顺。齐王不过因为投了他们的脾性,被引为同道,却并非被尊为主君。真要到关键时刻,名士派只会盘算自己的家族得失,根本不足为虑。”孙秀冷笑了一声,“我们要除去的,是真正支撑齐王的力量。”

“那还能是谁?”司马伦又挠了挠头。在他的印象中,与司马攸交好的都是自命清高的世家子弟。可那些人关系繁杂,人数又多,他可不知道谁是真正支撑司马攸的力量。

孙秀对这位琅琊王的洞察力暗暗摇了摇头,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王爷想一想,当初先皇立当今天子为世子时,还同时颁布了一份诏书,将贾充长女许配给齐王为妻。这位岳父大人,自然就是真正支撑齐王的力量了。”

“不可能!”司马伦又想跳起来,这回却自己忍住了,“贾充虽然是司马攸的岳父,但两个人的关系一向冷淡。贾充一向对天子忠心得像条狗,只要天子使个眼色,只怕他连亲娘老子都敢咬几口!他怎么可能支持齐王!”

“王爷说得不错。可是我们不妨换个角度,从天子的眼光来看贾充。”孙秀并不着急,娓娓分析道,“首先,先皇宠爱齐王,在立当今天子之时命齐王与贾充联姻,摆明了就是要借贾充的力量保护齐王。这一点,天子明白,齐王明白,贾充也明白。其次,贾充已经位极人臣,当今天子已经无法再赏赐他什么。可一旦齐王登基,贾充的女儿便是皇后,贾充自己就是国丈,这份荣耀哪里是现在可以相比的?光这一点,就足以让当今天子寝食难安。最后,贾充虽然和齐王在朝堂上分列两派,但两派至今不过是口舌之争,在真正的大问题上却没有什么分歧,比如——”孙秀看了一眼司马伦,知道自己的下一句话就会挠到他的痒处,“比如对王爷您的处置。若是当初两派真的势同水火,王爷大可游走其间纵横获利,就不至于被贬谪到琅琊这种小地方来了。所以一旦我们扳倒贾充,明里可以挑拨名士派和礼法派的对抗,暗里可以引发天子对齐王的猜忌憎恶,到时候朝局混乱,王爷就有机会——”孙秀伸出手在半空中用力攥下,一字字吐出心中的计划,“浑水摸鱼。”

“说得对呀。要是照朝廷现在这个样子,王爷我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洛阳!”司马伦听孙秀一字一句都无可反驳,兴奋地一拍大腿,“可是贾充的势力比石苞还大,我们怎么下手呢?”

“这个就包在属下身上了,只请王爷仔细想想,洛阳城中还有哪些故旧可以结交。”孙秀微笑着说。

“这个……”看着孙秀充满期待的神情,司马伦有些不好意思,“不怕你笑话,我在洛阳的时候成日斗鸡走马,平素结交的都是些爱玩爱闹的市井少年,像养鹌鹑的郑二瘸子、耍一手好拳棒的罗小虎,还有几个匈奴王子的胡人伴当……正经的大臣却没有相熟的。好不容易和散骑将刘缉相熟些,他却因为替我拿御裘被杀了头……”

虽然知道司马伦一向在司马家不受待见,但他当日不求进取不学无术到这地步,还是让孙秀有些怅惘。可是事到临头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强打精神笑道:“就算是鸡鸣狗盗之人也有他的用途。还请王爷都将他们列出来,我斟酌着使用。”

“那就麻烦你费心了。”司马伦也知道自己不中用,尴尬却又真心诚意地点了点头。

“贾充根基庞大,这一次还请王爷多给我一点时间。”孙秀说到这里,不再理会司马伦小鸡啄米般的频频点头,目光一转,落在了四时祠角落的一幅壁画上。那里画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正静静地站在即将倾覆的神山之上遥望浩瀚归墟,与画面其他处惊慌失措的仙人们形成了鲜明对比。那少年的身姿挺拔脱俗,面部却是一片空白未着半点笔墨,就像是工匠尚未完成的半成品。可是只有孙秀知道,那是因为世上最好的画工都无法描摹出那人绝世的风采。

“潘岳,不着急,一个一个来,迟早会轮到你。等我爬到高处的时候,定让你在我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孙秀藏在宽大袍袖内的手暗暗攥成了拳头,只觉心中的恨意恍如滔天巨浪,足以将所有高高在上的神仙卷入深渊。


远在洛阳的潘岳并没有感受到孙秀的恨意,他早已忽略了这个身份寒微的术士,甚至连逼得他几乎丧命的琅琊王司马伦都很少会想起来。一般而言,若没有大功,因罪贬斥的诸侯王再难回到京城,司马伦想要翻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就在潘岳刚刚参与修订完晋朝新律法之际,久病卧床的父亲潘芘去世,他不得不告别司空府的同僚,回家守孝三年。这三年里他深居简出,尽心侍奉母亲邢夫人,日子过得平静而悠闲。唯一让人郁闷的是他与杨容姬的婚事。因为杨容姬母亲和潘岳父亲的相继去世,婚期不得不一拖再拖,拖得两人都过了二十岁,超越了当时普遍的适婚年龄。

好不容易到了泰始七年,潘岳服丧期满,重新回到贾充的司空府中任职。潘杨两家也终于商定,待到这年下半年,由潘岳亲自到荆州,迎杨容姬到洛阳成亲。

虽然离开了三年,潘岳回到司空府后却没觉得这里有什么变化。府主贾充依然对自己不冷不热,同僚韩寿依然每天敷面薰香,甚至连帘幕后轻微的颤动都丝毫未变,显示着贾家的两位小姐仍然没有放弃偷窥父亲掾属的爱好。

这一天,贾充因为公事宴请朝中大臣,来客中除了贾充一党的冯紞、荀勖、杨珧等人,还有一向视贾充为眼中钉的裴楷、王济、羊琇等清流。席间大家虽然和和气气把酒言欢,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些人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玩笑都在打着机锋,直把这饮宴之所当成了又一个党争的朝堂。

对于名士派与礼法派之间的交锋,潘岳一直都顾及着自己微妙的身份,从不涉足。何况今日他不得已作为贾充的掾属陪于末座,心思却依然停留在清晨送别石崇的那一幕上。

征东大将军石苞被罢官之后,没多久便在家中郁郁而终。他临终时将六个儿子叫到床前,将家产一一分给众人,却唯独没有给小儿子石崇一个铜钱。石苞的夫人为小儿子鸣不平,石苞却说自己的儿子里将来最有出息的便是石崇,他以后一定能凭借自己的本事挣来家业。石苞死后,石崇服丧期满,被任命为修武县令,与潘岳所担任的司空掾同属七品。今日一早,石崇便离开洛阳,到辖地赴任去了。

“县令一任四年,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和阿容早就成亲了,想必连孩子都有了吧。”临去之时,石崇特地凑在潘岳耳边低声道,“若是以后你对不起她,我一定饶不了你!”

看着石崇绝尘而去的背影,潘岳只能洒然一笑。自从帮助石苞洗清谋反嫌疑之后,石崇对潘岳的态度也由敌视变成了亲近。如今他能对自己坦坦荡荡地提到杨容姬,恰正说明石崇心里这段执念已经切实地放下了。

“石崇性格豪迈洒脱,离开洛阳就好比鱼入大海,不像我,这辈子估计就拘在这一方城墙之中了。你看我两个儿子分别叫海奴、山奴,我却没有机会去看檀奴你笔下的大海和虎牢山了。”正想着石崇离开时司马攸苦笑着说出的这番话,潘岳忽听宴客的大厅外一阵喧哗,原是有客人来迟了,正与司空府的随从们理论。潘岳想起自己的身份,连忙收了散佚的思绪,站起身匆匆迎了出去。

还没步下台阶,迎面已走上一个人来,峨冠博带,三绺长须,正是贾充的老对头,刚刚从中书令调任河南尹的庾纯。这庾纯年过花甲,在一众朝臣之中资格最老,心气也最高,此番虽然来得晚了,依然毫无愧疚之色,大剌剌地就往厅内走。

“老夫来迟了,贾司空就不出来迎接了吗?”庾纯没有理会潘岳一个小小的司空掾,目光直瞪着坐在主位上的贾充,口气颇为不满。

贾充今天是为了公事不得不设宴款待朝臣,原本便兴致不高,只是不断喝着闷酒。如今他被庾纯这么一闹,心中更是烦躁,抬起头斜睨了一下站在门口傲慢叫嚷的老者,冷笑了一声:“庾公家的门风,一直都走在人前,怎么今天落于人后了?”

贾充此言一出,不仅庾纯脸上变色,在座的宾客也顿时鸦雀无声。魏晋之际最重门第,官员之间恨不得把对方的十八代祖宗家世都挖出来比较,因此所有人都知道,庾纯的祖上乃是伍佰,也就是走在官吏车驾之前、为他们开道的差役兵卒。贾充之言,显然对庾纯是一种侮辱。

好在贾充虽然出身河东贾氏,祖上也不是没有没落过。庾纯稍稍一愣,立刻反唇相讥:“我是因为有些市井小事要处理,所以来晚了。”他此言一出,顿时有人便掩口想笑,却又只能生生憋住。原来贾充的祖上曾有人在市井中做过小买卖,俩人这样互揭家底,其实谁也占不着便宜。

庾纯斗鸡一样梗着脖子站在厅上,摆好了架势等着贾充放手一搏。谁知贾充吼完了那一句之后,再度趴回案上喝酒,眼神迷离,竟不再将庾纯放在心上了。

庾纯一辈子都在与人掐架斗口,所以他不怕贾充出言讽刺,反倒怕他对自己睥睨不屑。于是他一挽袍袖,从一个侍从手中夺过一壶酒,开始挨个给在座的官员们斟酒,嘴里嘟嘟囔囔地道:“贾司空怪我来得迟了,我就给大家斟酒赔个不是!”一边念叨着,一边走到了贾充的食案前,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酒。

此刻贾充已经喝得有些多了,醉意上涌,只用手臂撑着头斜倚在案上发呆。庾纯倒完酒之后,按理贾充应该致谢饮下。然而不知道是神思涣散还是故意与庾纯置气,贾充根本没有理会面前那个酒杯,一双平素精明深邃的眼睛只是盯着远处的帐幔,全然不将庾纯放在眼里。

庾纯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这种无视,当即愤愤地将酒壶重重砸在贾充的食案上,怒喝了一声:“长者给你敬酒,你怎么敢这样?”

他这一砸一喝成功地引起了贾充的注意。贾充缓缓转过头,看着面前须发俱张、轻狂傲慢的老头子,只觉心里烦躁,巴不得一掌将他挥开,随口冷笑道:“你父亲那么老了,你怎么还不辞官回家奉养,在这里啰唆什么?”

庾纯年迈六旬,老父已经八十有余,目前由庾纯的两个哥哥在赡养。在众人纷纷标榜孝道之际,他依然占据官位不回家奉养老父,难免有招人耻笑的嫌疑。此番被贾充捅破了窗户纸,庾纯恼羞成怒,又是一拍桌案:“贾充!如今天下惊扰不安,都是因为你一个人!”

“是吗?”贾充撑起身体,带着几分醉意笑着问,“我辅佐两位天子,平定了巴蜀之地,有什么罪过让天下为了我惊扰不安?”

“你的罪过,就是不忠不孝、无情无义!”庾纯牙尖嘴利,当即冷笑道,“你母亲柳夫人临终时,你问她有何遗言吩咐,柳夫人却说:‘我教你迎回李家媳妇你都不肯,还问什么别的吩咐?’这件事,你敢否认吗?”

“说得好!”贾充盯着庾纯,“那你说我不忠,又是从何说起?”

庾纯站在席前,见贾充依然倚案而坐,一副满不在乎的惫懒模样,只觉胸中怒火轰然而起,将头脑烧得一片空白,一声大呼便脱口而出:“你敢说自己忠心?那高贵乡公何在?”

此言一出,厅上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好几个人甚至从座席上站起,想来制止庾纯。对于晋朝而言,高贵乡公曹髦乃是一个不能出口的禁忌。当年曹髦贵为魏国天子,亲自带人杀出宫门,想要诛杀把持朝政的大将军司马昭。局面混乱之际,正是贾充命成济用长戈将曹髦刺死在车下。事后司马昭杀了成济却保下了贾充,并拔擢他节节高升。可以说,贾充的官位就是用先朝天子的血换来的。这弑君的大罪,不仅贾充视为禁忌,司马氏皇族也讳莫如深。

可是如今,这最不可言传的禁忌却被庾纯在盛怒之下点破,怎不令人心惊胆战?

“好你个庾纯!”贾充原本因为醉酒而迷蒙的眼睛陡然睁大,他呛啷一声拔出随身佩剑,绕过食案就朝庾纯当胸刺去。

“贾公不可!”潘岳先前已经看出情形不对,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庾纯、贾充二人身上,早已偷偷绕到了贾充身边想要劝解,此刻见贾充暴怒之下要当堂刺死庾纯,连忙合身扑上,将贾充手中的长剑撞得偏了。而席下的羊琇、王济等名士派中人也连忙赶过来,护送着庾纯往司空府外奔去。

“放手,让我杀了那个老匹夫!”贾充仍想挥舞手中长剑,奈何酒后乏力,身体又控制不好平衡,被潘岳阻拦了几下后便踉跄倒地。

见主人骤然失态,前来参加宴席的官员们纷纷告辞离开。唯独荀勖自忖与贾充交好,想要上前问个究竟,贾充却偏过头,厉声冲他喝了一声:“滚!”荀勖脸上一红,却也不好与酒醉之人计较,只得嘱咐潘岳和其他下人好生安置贾充,这才悻悻地走了。

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大厅瞬间一片冷寂,除了司空府中的属官和侍从,再也没有一个客人,就仿佛从天而降一阵大雪,一眨眼便将所有的繁华热烈掩盖无踪。潘岳见贾充倒在地上只是瞪圆了眼睛呼吸粗重,伸手想要扶他起来,贾充却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朝着厅上噤若寒蝉的属下们说了一声:“都退下。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打扰!”

司空大人一声令下,所有人连忙应了一声,低头退出。潘岳原本也想一起退下,轻轻一挣却没有挣脱贾充的手掌,只好屏息静气留了下来。虽然担任司空掾已有数年,潘岳这还是第一次与贾充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视线所及之处,恰好看见了贾充额头上一道旧疤痕。那疤痕正是当年贾充拒绝接纳前妻李婉时撞出来的,时隔数年早已平复,此番若非潘岳离他如此之近,也断断无法觉察出来。

贾充一直不开口,潘岳便也沉默。虽然是自己的府主,潘岳和这位权臣却没有多少接触,最多例行公事地寒暄两句而已。贾充对潘岳也与其他掾属无异,既没有因为他出色的能力而额外拔擢,也没有因为他与齐王司马攸不同寻常的交情而刻意打压。在潘岳的印象中,这位瘦削黧黑的司空大人永远都沉着脸,难得露出一丝开怀的笑意。可那表情也并不能说是严厉或凶恶,只是让人觉得他时刻都在思考着一些重要而又难以抉择的大事罢了。

可是这一次,一向城府极深的贾充却失态了。潘岳并不相信贾充的失态完全是因为庾纯那个狂傲老头儿的挑衅,可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向面无表情甚至有些死气沉沉的贾充眼中,流露出了隐隐悲哀与怅惘的表情?

胳膊上的力道骤然一松,潘岳意识到贾充已经放开了抓住自己的手掌。他弯腰想将贾充扶起,贾充却摆了摆手,自己从座席上爬起身来。

“你的马车在外面吗?”贾充忽然问。

“在。”潘岳应了一声,却不知贾充的用意。

“陪我去一个地方。”贾充并不等潘岳回答,自顾自当先走了出去。

潘岳快步跟上,一路但见贾充挥退了上前见礼的属官和随从,只带着自己疾步而出,倒仿佛要处理什么紧急公事的模样。一直到走出司空府大门登上潘岳的马车,贾充才陡然往车座上一靠,吩咐了一声:“去永年里。”

永年里?潘岳微微一怔,顿时感到不可思议。他抬起眼睛大胆地看了贾充一眼,想要探询他的真实想法,贾充果真点了点头,低声重复:“永年里,李夫人宅邸。”

“她,快不行了。”贾充无力地补充了这一句,闭目靠在车座上,再不出声。

潘岳心中一沉,骤然明白了贾充今天失控的原因,也明白了他为什么摒去一切随从,却坚持要乘坐自己的马车。整个司空府里,大概只有自己才会真正为他保守住探望前妻李婉的秘密。

潘家的车夫李伯应声策马前行,潘岳则放下车帘,坐在了贾充的下手。耳中只听到车轮辘辘之声和街市上行人的喧闹之声,而车厢内的两个人,却自始至终没有再交谈一个字。

司马攸和贾荃在永年里为李夫人购置的宅院并不大,却十分清幽洁净。潘岳以前也曾经随司马攸来探望过李夫人,因此熟门熟路地先下了车叫开门,回头却见贾充仍然只是坐在车厢内不露面,便低声问看门的仆人:“王妃在里面吗?”

“在,齐王殿下也在。”那仆人认得潘岳,见他面色凝重,便知趣地跑进去报信了。

潘岳知道贾充身份微妙,便只站在门口守候。过了一会儿,一身便装的司马攸匆匆从里面走了出来,他面色青白、眼圈乌黑,一看就知多日不曾好好休息。以司马攸对长辈的孝顺,潘岳顿时明了李夫人的病情果然十分危急了。

见司马攸要开口,潘岳连忙止住他,朝那驾纹丝不动的马车指了指,又对司马攸耳语了几句。司马攸闻言先是一喜,再是一忧,了然地点了点头,很快便带着从人乘车离开了这座小院。

若是被人发现司空贾充与齐王暗地里会面,只怕又会引起朝堂内外的无端猜测。以他们二人的微妙身份,还是尽量避免这种嫌疑为好。要见面,就只能堂堂正正在天子座下,百官面前。

司马攸离开之后,齐王妃贾荃得了禀报,急匆匆地从母亲的病榻前跑了出来。她脂粉未施、容色憔悴,然而一双眼睛中却满是激动惊喜,与强行忍住的泪水一样一目了然。虽然是她让人给贾充传去了李夫人病重的消息,但贾荃对贾充的到来其实并没有抱太多的希望。

“见过齐王妃。”潘岳躬身让开道路,放贾荃径直走到了车厢之前。

车帘一动,贾充已经自己走了出来。他没有理会女儿伸过来搀扶的手臂,自行跳下车辕,目不斜视地往院内走去。

贾荃命人关上大门,想要跟在贾充身后进入李婉的房间,贾充却蓦地抬了抬手:“让我单独和她待一会儿。”随后,他一个人掀开门帘走进了那间弥漫着药味的病房,只冷冷丢给贾荃一句话:“你应该知道做什么。”

“是。”贾荃在原地站定,一直等贾充的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这才转身对着一众下人厉声道,“今天的事情,谁要敢说出去半个字,我要了他的命!”

众人齐齐称是,就连潘岳也垂下了眼睛。伺候李夫人的都是齐王府派来的旧人,按理十分忠诚可靠,可是贾荃仍然如此疾言厉色地警告,可见连她也意识到一旦被人知道贾充对李夫人难舍旧情,那么贾充当年在皇帝司马炎面前许下的忠心就不仅是大打折扣,甚至还有故意欺君的嫌疑了。

对于帝王而言,越是位高权重的大臣越要牢牢掌控,哪怕只有一点点不忠的苗头,在帝王眼中都会成为燎原之火。

所以潘岳也明白,贾充今日赶来看李夫人最后一面,真的是冒了天大的风险。

贾充在李夫人的房间里并没有待很长时间,过了一阵子就独自掀开帘子出来。候在廊下的贾荃连忙迎上去想问个究竟,贾充却再度挥了挥手:“去照顾你母亲吧。”说着径自走下台阶,对一直侍立的潘岳道,“我们走。”

潘岳知道贾充身份贵重,确实不宜与府中人失联太久,赶紧扶着他登上了马车。这一次,贾充没有像先前那样拒绝旁人的搀扶,虽然神情上看不出太多异样,潘岳却感觉得到,贾充的手足都在微微颤抖,若是没有自己帮助,只怕无法干脆利落地踏上车辕。

“十七年了。”最终,贾充脱力地靠在车座上,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潘岳心中一酸,知道贾充指的是从李婉被流放辽东到如今再见,已经整整隔了十七年。然而这十七年才盼来的匆匆一面之后,或许永生永世,他们两人都再也不复相见。

回程路上,潘岳知趣地保持沉默,没有打听贾充和李婉相见的情形,眼前却挥不去贾充枯木一般晦暗的面容。贾充虽然出自世家,但家世早在祖父辈就已没落,父亲更是碌碌无为,能够到达如今位极人臣的地步,贾充不仅靠的是过人的才干,也靠的是旁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决绝之心。因为这种决绝,他不惜顶上了“弑君”的罪名,千秋万世也无法洗脱。和它相比,薄幸又算得了什么呢?这原本就是在权力阶梯上攀爬的代价。


虽然齐王妃贾荃严令不得将贾充探望李夫人的事情外泄,但王妃车驾回到齐王府之后,贾荃身边的一个婢女却找了个借口,独自走进了侧王妃胡姬灵襄的宅院。

由于齐王司马攸爱重正妃贾荃,绝少踏足侧王妃的所在,胡姬灵襄的住处向来十分幽静,甚至堪称冷清。若非王府大公子司马蕤从书房下学后还会在这里玩耍一阵,这座小院几乎便与坟墓无异。

婢女走进侧王妃的房间时,胡姬正在为儿子缝制衣衫,这也是她漫长无聊的生活中唯一打发时间的方式。婢女进来之后,胡姬将屋内唯一一个婆子打发出去,仍旧一针一针地缝着手中的白缎内衫。

“奴婢想告诉侧王妃一件事……”虽然四下无人,婢女还是往前探出身子,压低了声音,“就在不久以前,贾司空去探望了李夫人。”

“哪个李夫人?”胡姬不看她,只是盯着手里的针线活,似乎对婢女的话毫无兴趣。

“自然是永年里的那一位。”婢女见胡姬装傻,心中有气却不敢流露,只得耐着性子道,“我家天师说过,只要贾司空踏足李夫人处,就一定要向您禀告。”而这一天,她已经等待了三年。

胡姬用剪刀剪断了线头,检查了手中儿子的内衫缝制无误,这才抬头看了面前的婢女一眼。“你也知道你刚才告诉我的事情若是泄露出去,我们两人都是一个‘死’字。”胡姬忽然叹了一声,“听说王妃待你也算不薄,你为什么会为了一个没见过两次的五斗米道天师而背叛你的主人呢?”

“因为王妃对我再好,我也终究是为奴为婢的命。”婢女看着面前衣着华贵的侧王妃,不能确定麻雀变凤凰的她能否体会自己一个小小婢女的苦楚,“可是金真天师却是不一样的。只要我为五斗米道立下功勋,他就会传授我修行之法,就算今生不能位列仙班,也能给来世修一条富贵命。”

“富贵命,像我一样吗?”胡姬忽然笑了笑。她还很年轻,但是一笑起来,眼角却已经有了轻微的细纹。

“人都是要有点念想的吧。”婢女不敢反驳,只讷讷地回答。其实她想说的是,胡姬觉得她一个婢女背叛王妃贾荃不可思议,可她却觉得,胡姬作为齐王侧妃,甚至已经为齐王生下了大公子,做出背叛齐王的举动才是真正不可思议。可是这话她不敢出口,也不敢问胡姬得知了贾充的消息后会透露给谁。在这种错综复杂的权力网络中,知道得越多,就越容易失去性命。


第二天清晨,经历了十二年流放之苦的齐王妃贾荃之母李婉去世,留下文集一卷、《典式》八篇。在齐王府上下人等戴孝举哀之际,铜驼大街东侧的司空府内却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唯一有些特殊的,是司空贾充亲自写了奏疏,为自己在前日宴席上拔剑失态的行为请罪。

贾充的奏疏送上天子司马炎案头的时候,河南尹庾纯的请罪奏疏也同时送达。司马炎拿着两封奏疏对比着看了看,忽然冷笑一声将它们都抛掷在书案上,对着旁边一个人道:“什么酒后失德?依朕看,都是真情流露吧!”

“陛下圣明。”侍奉在司马炎身边的正是匈奴王子刘渊。他揣摩了一下司马炎的表情,终于忍不住问:“那陛下要怎么处置这两个人呢?”

“庾纯已经老糊涂了,让他辞官回家奉养老父。至于司空贾充……”司马炎拈了拈下颌上的胡须,感到有些扎手,“结发妻子濒死,他情绪偶尔失控,也是人之常情。”

“依我们匈奴人的脾性,贾司空对嘲讽他的庾纯拔剑,根本无可厚非,只是瞒着陛下去探望李夫人却是不该。”刘渊点了点头,故意问,“若非心中有鬼,贾司空为何不能堂堂正正前去探病,而齐王夫妇又为何严令下人不得将此事外传?”

“你啊,虽然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对我中原的人情世故还是一窍不通。”司马炎瞪了刘渊一眼,话语虽然是斥责,语气却颇为宠溺。

“臣是匈奴人,一向以为不用懂那么多人情世故,只知道忠于陛下就够了!”刘渊假装惶恐,起身长跪请罪。他生得身材高大,面目英伟,偶尔懵懂粗鲁司马炎也不会生气,反倒觉得他如同一条尾随自己多年的大猎犬,愣头愣脑却又憨直可爱。

“唉,枉我满朝公卿,竟还是一个异族王子对朕最为忠心耿耿。”司马炎心里暗叹了一口气。他虽然贵为天子,但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出自百年簪缨的高门大族,即使改朝换代也丝毫影响不到他们的地位。在那些世家子弟眼里,司马家不过是最高等的世族,司马家的继承人也必须依靠他们的拥戴才能坐稳这个天子之位。所以秦汉以来各朝各国的开国皇帝里,就数他司马炎最为弱势。哪怕这次对贾充私自去探看李夫人的事情颇为恼怒,甚至怀疑他私下里与齐王司马攸有什么交往,司马炎也不敢在明面上表现出来。为了掌控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朝局,司马炎只能想法挑起司马攸为首的名士派和贾充为首的礼法派的争端。若是两派都会得罪的事情,司马炎就算憋到心口闷痛也必须隐忍,脸上甚至还得露出宽厚的笑容来。

所以堂堂天子此刻所能做的,只是将不识时务的庾纯老儿罢官,暂时出出心头的闷气。但在贾充的请罪奏疏之后,司马炎还得收敛恚怒,亲自撰写几句抚慰之词。

将笔掷回案上的一刹那,司马炎不由自主地挥开胳膊,将一旁小内侍送上的酪浆扫到了地上。他的心中窝着一口气,如果不能对司马攸和贾充发泄出来,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趣味?

“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自然不能让贾司空和齐王这对翁婿占了去。”刘渊用袖子擦去了司马炎书案上的水渍,小心地观察着司马炎的神情试探道,“这不还有臣等为陛下尽忠吗?”

“嗯,你手下的人此次觉察了贾充的行踪,朕重重有赏。”司马炎想起这位匈奴质子的作用,慷慨地问,“说吧,想要朕赏些什么?”

“为陛下尽忠是臣的本分,臣不敢奢求陛下的赏赐。”听了司马炎的话,刘渊赶紧诚惶诚恐地拜伏下去,语气一片诚恳。然而在司马炎看不到的另一张面孔上,这位满脸忠诚的魁梧大汉却掠过了几分转瞬即逝的怨愤之色——他不稀罕司马炎的赏赐,因为他真正想要的,司马炎根本就不会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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