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舌战
字数:13412 更新时间:2021-09-07 16: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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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耿介而不寐兮,独展转于华省。

——潘岳


潘岳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他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做同样的梦了。在梦中四处都是一片漆黑,他唯一能够看见的只是前方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看上去异常熟悉,让他感到亲切和安心。似乎只要有他在,那些潜藏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东西就不再令人畏惧。可是当他想要朝那个人影奔过去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足都被同样隐没在黑暗中的铁链束缚,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幸好,那个人影觉察到了他徒劳的挣扎,主动朝他走了过来。潘岳满含期待和喜悦地看着那人影离自己越来越近,却蓦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那人胸前的衣襟上染满了鲜红的血,而更多的鲜血,正从那人口中不断地涌出。

潘岳惊骇地张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就连他使劲挣动的铁链也诡异地没有半点声响。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的步履越来越踉跄,面孔越来越苍白,最终无力地倒在自己的面前。

“檀奴……”不断呕血的人吃力地喊出这个名字,向潘岳使劲伸出手臂,却无法碰触潘岳的一片衣角。而那只细瘦的手腕上,赫然是一道陈年的旧疤痕。

“桃符!”心底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间的桎梏,也冲破了梦中无法勘破的黑暗。潘岳猛地从床上坐起,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在簌簌发抖。

虽然被梦中的场景所惊吓,但潘岳并不迷信所谓梦之预兆。他心里清楚,自己之所以梦见这样的场景,乃是因为几年前亲眼所见司马攸呕血时,内心的震惊和焦灼太过剧烈,时隔数年也不曾平复。

潘岳记得那是泰始四年,司马攸入宫为涉嫌谋反的征东大将军石苞作保,直到石苞亲自到洛阳面见天子司马炎后司马攸才被释放出宫。那个时候司马攸的生母太后王元姬原本就卧病在床,得知司马炎、司马攸兄弟因为石苞的事情产生了龃龉,病势便越发加重,最终不治身亡。

王元姬一生为司马昭生育了五子一女,五个儿子中除了司马炎和司马攸活到成年,其余三子都在婴幼儿时期夭折。因此王元姬临死之际,最不放心的便是齐王司马攸。她流着眼泪抓住皇帝司马炎的手说:“桃符性情急躁,而你这做哥哥的又不慈爱。我的病如果好不了,我很担心你容不下他。以后你一定要多担待他一些,不要忘记我说的话。”司马炎知道母亲所谓“桃符性情急躁”乃是虚言,“做哥哥的不慈爱”才是她真正的意思,因此只是点头,没有辩解,却也没有做出任何承诺。

太后王元姬的遗言与文皇帝司马昭如出一辙,昭示了他们身为父母对司马攸的爱护和担忧,也再一次揭开了天子与齐王之间兄友弟恭的面纱,让外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王元姬和司马昭一起合葬于崇阳陵。陵墓大门合拢之际,一身重孝的齐王司马攸猛地跪伏在地上,一注鲜血夺口而出,浸红了身下的土地。在一旁参与葬礼的潘岳顾不得礼仪,第一个冲上去将司马攸抱在怀中,也听到了他在半昏迷之际吐出的呓语:“母亲,带我一起走……”

看着司马攸眼角沁出的泪珠,潘岳心如刀绞。在这个以攀比孝行为风气的年代,司马攸的话无非是一个孝子在送别父母时的惯常言语,就像身为天子的司马炎为了与齐王攀比孝心,生生宣布要为太后守孝三年,辍朝食素,直到大臣们以国事为名苦苦哀求多次才放弃打算。可是潘岳却知道,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司马攸此刻的悲哀和绝望——生母王元姬一死,司马炎与司马攸之间最后一根血亲的纽带就此断裂,从此他们不再是手足兄弟,而只是尊卑君臣。管辂可怕的预言,冥冥中又迫近了几分。

司马攸的呓语,潘岳从不曾向司马攸提起。而司马攸康复之后也一切如常,让潘岳怀疑当初自己听到的只是幻觉。

司马攸的所作所为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他不仅毫无恐惧求死之心,反倒积极参与朝政,对朝廷的各项军政大事进言良多,越发奠定了他司马家第一贤王的地位,就连天子司马炎对他也颇为尊重,每次和这个胞弟说话都要斟酌好词句才敢开口,更不可能随意打压了。

想到这里,潘岳因为噩梦而突突跳动的心渐渐平息下来。他望了一眼窗外泛出的鱼肚白,又在床上睁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这才下床来洗漱更衣。

这天,潘岳在司空府办公完毕之后,并未直接回家,而是应邀去参加驸马王济召集的聚会。王济不仅是司马炎的女婿,也是炙手可热的太原王氏子弟。他出身高贵、交游广阔,在世家名士派中风头正健。潘岳因为身为贾充掾属的缘故,原本与王济并没有什么往来,司马攸却特地安排他参加这场聚会,并请表兄夏侯湛作陪。

潘岳明白司马攸的良苦用心。他在贾充的司空府中已经待了好几年,论才干论资历都应该获得升迁,然而一向喜欢推举人才的贾充却对他不闻不问,显然仍在忌讳他与司马攸的交情。因此司马攸决心越过贾充向掌管吏部选调的实权官员们引荐潘岳,而世家公卿中常见的清谈聚会便是最好的方式。

潘岳一向不喜清谈,以前总是设法逃避清谈之会,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拒绝司马攸的提议。和杨容姬的婚期在即,他却依然只是个品秩四百石的七品司空掾,距离他定亲时许下的品秩五百石迎娶杨容姬的承诺并不远,却似乎永远都无法企及。

虽然十二岁时许下的承诺只是戏言,杨容姬也必定不会在意他品秩低微,可潘岳还是心中郁郁。父亲潘芘去世之后,家中只能靠他与哥哥潘释的俸禄维系生计。而哥哥最近已经娶妻生子,奉养母亲邢夫人的责任便落在潘岳身上。洛阳达官贵人云集,奢侈之风盛行,房租米价都十分高昂,所以若再不靠升迁提高俸禄,潘岳唯恐杨容姬嫁过来后会受委屈。

要获得升迁,必须有好的品评。而当时世风,品评高下与否,都在那些世家公卿的言辞之间。

太原王氏势力庞大,王济又生得一表人才,因此天子司马炎将常山公主嫁给他,招他做了驸马。旁人娶了公主乃是幸事,偏偏王济这个驸马做得甚是郁闷,因为那常山公主幼年时便因为患病双目失明,偏偏又甚是妒忌凶悍,让王济避之不及。

司马炎为了拉近与太原王氏的关系而将失明的女儿强嫁给王济,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对王济十分厚待,对他的一些轻狂也颇为容忍。王济最喜清谈,常常邀请世家子弟在府中宴饮,与会者都是手握实权的公卿大臣。以潘岳的家世和职位,若无司马攸的引荐,根本进不了王家待客的厅堂。

迈入太原王氏的府门,潘岳立刻感到一股富贵之气扑面而来,隐隐有咄咄逼人之势。所谓珍珠帘、琉璃盏、黄金盘、夜明珠这些仙境中才有的宝物,王济家通通应有尽有。而那些在鲛绡帐内偷窥潘岳的侍姬婢女,更是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隔着轻薄的帐幔望上去就仿佛九天的仙女。

王济宴请宾客的地方在后堂,中间要穿过一个极大的射场。洛阳权贵云集,寸土寸金,这王济却居然在城中买下如此巨大的土地做跑马射箭之所,端的是比任何金银财宝都能证明他的富庶。更令人咋舌的是,这射场两边的道路,竟然是用金钱铺地,密密匝匝,金光灿烂,不知耗费了多少簇新的铜钱。以至于潘岳被领到这条道路上时,几乎无法迈开脚步。

“这条路被称为‘金沟’,不仅路上铺了钱,就连墙下的排水沟也是用钱铺成的。”那引领潘岳的侍从只当他是惊羡主人家的富贵,笑眯眯地说,“潘掾您放心走路,踩不坏的。”

潘岳点了点头,勉强迈步跟上侍从的脚步。面对脚下炫人眼目的金色道路,他的心跳确实有些加速,不过却不是惊羡,而是惊怒。他早就知道为了标榜富庶太平,由天子司马炎带头,晋朝一改曹魏的节俭,以夸富攀比为时尚,却不知道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竟到了如此骇人听闻的程度。想起在琅琊时看到普通百姓生活之艰难,潘岳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掐在了一起。

金钱所铺的道路十分平整,潘岳却觉得自己如同走在刀尖火炭之上。好不容易走到金沟尽头,他忍不住松了一口气,隐隐觉得这个地方自己再也不想来第二次。

“安仁,你终于来了!”前方一个人看见潘岳,惊喜地叫了一声,快步迎了上来,正是好友夏侯湛。他一把拉住潘岳的手笑道:“快进去吧,只差你一个了。”

潘岳跟着夏侯湛走进厅堂,果然见满目都是剃面熏香、轻袍缓带之人。他们或站或坐,富贵闲适,甚至有人斜躺在美貌侍女怀中,把酒调笑,真是一幅逍遥快活的神仙图卷。

“潘岳自公署来迟,还望王将军恕罪。”潘岳初来乍到,首先向主人王济告罪。王济的官位是骁骑将军,虽是武职,衣着打扮却与其他文职宾客无异。他一向自负俊美,此刻见到潘岳虽然心中暗惊,却强自压抑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幸会。”

见王济神情冷淡,潘岳也就不多说什么,随着夏侯湛去跟到会的各位宾客见礼。那些人中包括裴楷、和峤、阮修、胡毋辅之、谢鲲、毕卓等人,每个人都集士族、高官和名士的头衔于一身,一向高傲惯了,对潘岳虽然早已闻名,面上却都自持身份,只略略点头便算回礼。唯有官位最低的卫将军司马孙楚拈着山羊胡子揶揄了一句:“潘掾何故姗姗来迟?”

“司空府当值有时,不敢早离。”潘岳拱手致歉。实际上他心中明白,自己一到散衙时分便匆匆赶来尚且迟到这么久,可见这些身居高位的官吏们早早就撇开公务前来宴饮,说不定一整天都不曾踏足过官署大门。这样的情景在前朝历代均是懈怠公事的罪过,可到了本朝,却不仅成了常态,更成了竞相效仿的时尚。

孙楚没有理会潘岳的答话,只背着手围着潘岳上下打量了几眼,忽然摇头叹道:“可惜啊可惜。”

潘岳知道孙楚为人尖刻,眼高于顶,当初担任征东大将军石苞的参军时因为瞧不起石苞出身低微,不仅当面对石苞无礼,还屡屡上书朝廷诬陷石苞,最终令石苞无辜被黜。因此对于孙楚的故意挑衅,潘岳只是装聋作哑,并不接话。

“洛阳檀郎美名远扬,却不知孙兄可惜什么?”一旁好事的吏部郎毕卓凑过来,摸着新剃的光溜溜的下巴问。

“可惜一副清俊高举的好皮囊,却热衷于俗务琐事,成日与刑律案牍为伍,连这副皮囊都显得污浊了。”孙楚说着,似乎不想再多看潘岳一眼,背过双手掉头而去。

见潘岳只是抿着嘴唇不说话,毕卓哈哈一笑,一手举起酒杯喝了一口,一手大剌剌地拍了拍潘岳的肩:“年轻人看不破清浊轻重也是有的。以后多来参加几次清谈,少去研究该罚犯人多少铜钱,该打多少下屁股,就有进益了。”

“安仁初来乍到,还望在座诸公多多提点。”一旁的夏侯湛见潘岳只是神色僵硬不言不动,连忙上来打了个圆场,将潘岳拉到自己座位旁边坐下。

“齐王知道你肯定不习惯这种场面,所以才让我一起过来。”夏侯湛看出潘岳脸色不好,只能低声安慰,“当今世风以玄谈务虚为清贵,以认真做事为鄙俗,对此齐王虽然也颇有微词,却不得不学会与他们和谐共处。毕竟士族势大,连天子都有所忌惮,就算齐王有心矫正时弊,也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我明白的,所以我今天才会到这里来。”潘岳点了点头,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肩背。他知道世家清流们一向以不理政务为高雅,送来的文书甚至不看内容,直接在最后签名用印,这样荒谬的事情居然还能被称为“台衡之量”,备受赞誉。按照他们的标准,自己与贾充司空府中的同仁兢兢业业,将七百七十三万字的汉代律令和说解精简为十二万字,删繁除苛,宽刑减禁,奠定儒家仁政刑律的正统,都不过是寻章摘句、恶俗小气。所以对于今日的境遇,潘岳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只是若没有人去修订那些恶俗小气的刑律,这些清贵狂傲的世家贵胄又怎会有闲情逸致在这里装神仙?当今这种本末倒置的世风,让齐王司马攸也感到无力,而于门阀不高的潘岳而言,更多则是愤懑了。

“你今天待遇算不错了,所有人都用正眼看你,我当初可是吃了不少白眼呢。”夏侯湛力图振作潘岳的精神,又见侍女们纷纷端着托盘走上厅来,赶紧笑道,“开宴了。咱们可要先吃饱,一会儿才有力气清谈。”

潘岳在司空府处理了一天公事,此刻也确实饿了,便坐直身体与众宾客谢过主人,各自吃喝起来。王济家资巨富,不仅菜色丰盛考究,就连盛放食物的餐具也是金樽玉盘、牙箸晶碗,一眼望去与金沟一般炫人眼目、富贵逼人。

王济府上飨客的佳肴之中,有一道常见的貊炙,也就是后世所称的烤乳猪,入口即化,鲜嫩多汁,竟是潘岳平生从未尝过的美味。他忍不住多食了几箸,耳听已有客人忍不住问了出来:“在下也算食尽天下美食,只知但凡貊炙,都是取刚出生一月的小猪用火慢烤,一边烤一边洒酒抹油而已。却不知主人家这貊炙究竟是如何烹饪,竟能做到含浆膏润、入口即消?”

此问一出,众人纷纷好奇附和,一齐望向了主位上的王济。王济脸上颇为得意,好半天才轻描淡写地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烹饪的诀窍,只是这些小猪,都是用人乳喂大的罢了。”

听到这个答案,在座诸人恍然大悟,不禁称赞主人家神思妙想,王济脸上也颇有得色。只有潘岳默默地抿紧了嘴唇,才没有将口中那块貊炙吐出来。

接下来直到宴席撤下,潘岳再未动一下食案上的貊炙。从金沟到貊炙,此番他终于见识到了世家大族无与伦比的豪奢和张狂,这是他在齐王司马攸的府中也不曾领略到的。

虽然如坐针毡,潘岳还是不得不强捺下性子端正坐好。而此刻主位上的王济,也由侍者恭恭敬敬奉上一柄麈尾,预示着本次聚会的重点——清谈即将开始。

麈是一种大鹿,传说迁徙之时后麈都紧紧跟随前麈,所以清谈会上的重要人物都手持麈尾制成的毛扇,以示挥斥风流、领袖群侪。此刻王济手中所持的麈尾乃是用白玉制成扇柄,挥动之际宽大的袍袖飘拂,露出皓白的一截手腕,倒似乎比白玉扇柄还要晶莹。

似乎很满意于自己莹白的肤色,王济再度挥了挥麈尾,方才对在座的宾客们道:“《庄》《老》《周易》,总谓三玄。才性四本,本末有无,剖玄析微,妙得入神。今日但请以老庄之与孔子相较,宾主往复,娱心悦耳。王济不才,愿先为诸君开言,抛砖引玉。”

“看来今天的论题是有无之辩,比那些言意之辩、形神之辩容易一些。”夏侯湛在潘岳耳边轻舒了一口气,好心提醒,“主人发言之后,第一轮所有宾客都要各自阐述自己的观点,安仁你赶紧打好腹稿。第一轮过后,就是单独辩论,我等就可以作壁上观了。”

潘岳点了点头,对夏侯湛的提醒表示感谢。此刻四座俱寂,只听王济朗声开口,阐明自己的观点:“有生于无,无是天地万物中的根本,阴阳凭借无而化生万物,万物凭借无而成就形体,贤者依靠无而修养德行,不肖者依靠无而免于灾祸。所以无之为用,无爵而贵。但是孔子从来只说有,不说无,而老子却能著书立说阐明无之精髓。所以老子堪为孔子之师,更胜一筹。”

王济这番话很明显是重老子而轻孔子,与当时“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风气殊为一体。而他邀请的宾客都是玄学同道中人,对老庄的言论身体力行,当下纷纷发言,内容都无外乎对王济观点的补充,崇尚老庄而贬抑儒学,偶有反驳,也不过是言辞之争,无伤宏旨。

此次清谈第一轮只是申述自己的观点,并不深入展开论证,所以每个人都只是言简意赅地表明态度。很快就轮到了潘岳。他先前耐着性子听了一阵众人形而上的言论,只觉得兴趣不大,却也只能开口道:“在下的意见稍稍有些不同。老子已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既然是无,就无法用语言说明,一旦说出来就是错误。所以孔子故意规避有无之争,只说有,不说无,这才是真正把握了无的真谛。相反老子并不真正懂得无,他自相矛盾,常去说那个不能言说的无,实际上是把无当作了有。所以两位圣人相比较,还是孔子更胜一筹。”

潘岳的话一出口,就如同在清波荡漾的水中投下一枚石块,顿时搅乱了方才的和谐气氛。众玄谈名士原本习惯了在清波中微醺的节奏,此刻骤然听到一个官职卑微的年轻人重新树起儒学大旗,不自量力地想逆当代潮流而行,不由得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虽然潘岳的反驳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于道理上难以反驳,但在座都是地位高迈的名士,岂有向后生小辈屈服的道理?于是有人朝潘岳翻起了白眼,有人仰起了鼻孔,有人轻咳几声,有人缓慢摇头,似乎都自持身份,不屑于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计较。

今日在座的都是高官贵胄,潘岳的座位排在末席,原本他发言完毕就又轮到主人王济,而此刻王济只是摇晃着手中白玉制成的麈尾,轻皱眉头闭口不言。见王济似乎不知道应该如何反驳潘岳,一向最是巴结王济的孙楚便故意哈哈一笑,继续用一贯嘲讽的口气对潘岳道:“孔子确实有一些道理,但他也承认圣人必须效法天道。天只是自然之天,无喜怒哀乐,所以人也只需要顺遂自然,从心所欲即可。孔子为名教定出三德四维五常,其实就是在天道之外另树人道,哪里有老子真正顺遂天道自然那般超脱高妙?”

“孙公此言差矣。所谓自然,并非一定是善。若是人人都以效法自然天道为借口,那所谓贪财好色、无情背义都可以说是从心所欲、顺遂自然……”潘岳忽然想起王济家金沟乳猪的奢侈张狂,口气不由得有些嘲讽。一旁的夏侯湛察觉到堂上众人神情,忍不住私下扯了扯潘岳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清谈之会,畅所欲言,只要不提及庸俗政务,都在许可范围。”见潘岳停顿了一下,主人王济故作豁达地哈哈一笑,麈尾一拂遥遥指了一下潘岳,“继续说。”

“是。”潘岳先前被孙楚、毕卓等人讽刺,一直因为年龄与地位差距隐忍不言,此刻得了畅所欲言的机会,只觉心中块垒不吐不快,果然接下去道:“孔子说过,君子之所以能合乎中庸,是因君子能随时居于中道,无过与不及;小人之所以违反中庸,是因小人不知此理,不生戒慎恐惧之心,而无所不为。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乃是圣人七十之后的自况。而普通人比圣人差之千里,若也以效法天道、从心所欲为借口,则纲常紊乱、法治不张,若是……”他猛地住了口,将后面那句“若是他们再身居高位、手握权柄,那只怕国将不国,生灵涂炭”硬吞了回去。虽然到此时潘岳已经彻底断了交结这帮清流名士的念头,但也不想与他们反目成仇。

“哈哈,潘小友提到了中庸,可我却觉得,你根本对‘中庸’二字的真实含义不甚明了。”吏部郎毕卓端起酒杯饮了一大口,见会上的气氛竟成了潘岳独辩众人,不由得也惹起兴趣,乜斜着醉眼笑道,“孔子师承老子,儒学与玄学本就是一家。孔子所谓君子的中庸,其实就是无形无为,不争不伐,卑弱自持。知屈之可以为伸,故含辱而不辞;知卑让可以胜敌,故下之而不疑。不争者,争之也,让敌者,胜之也。下众者,上之也。不为政就是为政,做官就是隐逸。这其中的玄妙,你现在还年轻,回家体会个二三十年,再来与我们辩驳不迟。”

“原来做官就是隐逸,闲散就是做事,真是受教了。”潘岳知道这个毕卓身居吏部为国家遴选人才的要职,对自己的升迁至关重要,可一想到此人“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的名言,就忍不住心生愤慨。他面色尽量保持平静,只是微笑点头:“既然毕公说‘不争者,争之也;让敌者,胜之也’,那么清就是浊、输便是赢。却不知在座各位为何热衷清谈,又为何崇尚清谈而贬抑俗务?”

“俗务都是那些官蠹小人才做的,浊气下降才能托出清气为天。我等居于高天之上,怎么肯让俗务玷污?”在座的黄门侍郎和峤忽然哼了一声,引起其余宾客纷纷微笑点头。无可怀疑,在他们眼中,贾充、潘岳这些勤于政务的官吏都是所谓的官蠹小人了。

“如果政务便是污浊之事,那官位自然也是污浊之职,为何……”潘岳还想再说,一旁的夏侯湛却忽然站起身来,举着手中酒杯高声一笑,压过了潘岳的声音:“寡酒无味,听闻王将军新得了一批五石散,何不分飨众客,以助谈兴?”

“说得对。来人,取五石散来。”王济也看出了这次清谈会气氛不对,虽然对潘岳不满,却顾及着齐王司马攸的颜面,并没有多余的表示。借着婢女们捧上五石散之机,方才潘岳与众人愈演愈烈的论战就此打断,众人只顾着服食五石散,再也无心与潘岳论辩了。

潘岳听杨容姬说过,五石散中包含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硫黄和赤石脂,最早是给伤寒病人服用的。后来清谈鼻祖何晏宣称“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五石散遂在魏晋上层风靡,尤其以崇尚玄学的清谈家为甚。加上五石散容易上瘾,价格不菲,更是成为一种人们竞相争逐的时尚。

潘岳不曾服用过五石散,但也早已听闻服食五石散后的种种异状:或身体燥热性格暴躁,或神思恍惚飘飘欲仙,更有性欲亢奋淫心大发者。所以清谈会后只要服食了五石散,方才还道貌岸然恍如神仙的诸位君子立刻就会放浪形骸、袒胸露乳,清谈鼻祖何晏服食五石散后甚至会穿起女装待客。就算没有杨容姬提醒五石散毒性颇重、服食过量极易丧命,以潘岳一贯的自持,也绝不愿意尝试。

眼见一个侍女端着盛放五石散的托盘朝自己座席走来,潘岳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朝主人王济拱手作别:“家母独居,规诫在下不可晚归,不得已向王将军辞行,还乞恕罪。”

王济早知道潘岳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也不留他,只吩咐了侍从送他出门。走出宴会厅堂之后,潘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身后乌烟瘴气恍如鬼蜮炼狱,此刻才真正可以畅快呼吸。

踩着铜钱铺就的“金沟”快步走出王家大门,潘岳正要登车回家,耳听身后有人唤“安仁”,转头便见夏侯湛急匆匆地追了出来。

“安仁你今日说得有些过了。”夏侯湛一向脾气温和,此刻也忍不住皱眉责备,“这些人都是朝中重臣,你与他们产生龃龉,阻了自己的仕途不说,却让齐王如何是好?”

“是我对不住齐王。”潘岳垂下眼睛,哑声答道。

夏侯湛见他的样子虽是伏低,却掩不住一丝桀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经历了前些年的挫磨,能学得圆滑一些,不料你骨子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倔强。你虽然跟随贾司空做了几年实事,对这些崇尚玄谈的清流名士也不可太过敌对。”

潘岳想说是他们挑衅在先,却又觉得此言无益,便意兴阑珊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烦请夏侯兄代我向齐王致歉吧。”

“我就不明白了,你以前为了救嵇康先生几乎送了性命,如今这些人与嵇康一脉相承,你的态度却为何有天渊之别?”夏侯湛知道潘岳刚才得罪的那些人的分量,还想做最后的规劝。

“当日是魏晋之交,嵇康先生作为魏国宗亲,处境尴尬,所以佯狂放任,情有可原。可是现在新朝初建,百废待兴,正是励精图治、惠泽万民之时,那些人却崇尚空谈放浪形骸,偏偏还把持高位不容置喙,岂不只能祸国殃民?”潘岳越说越是愤慨,顾不得夏侯湛面色尴尬,继续说道,“刚才那些人里,王济奢侈狂傲,和峤悭吝小气,孙楚阴险褊狭,毕卓尸位素餐……潘岳无能,不求他们所谓的清贵官位,倒宁可被他们一直骂成恶俗小人,再不通往来。”

“那……让齐王再想想办法吧。”夏侯湛与潘岳相交十几年,却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懑决绝,心中也自震撼,便只是站在路旁,看着潘岳的马车驶远了。


潘岳与王济等清谈名士不欢而散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齐王司马攸耳中。然而他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王济、和峤那些人虽然表面宏达,内心却嫉妒苛刻。安仁此番得罪了他们,只怕想从吏部提调是难办了。”齐王府的花园中,夏侯湛陪伴在司马攸身边,忧心忡忡地说。

“荥阳潘氏儒学传家,檀奴一心想要经世济民,此番我勉强他去结交玄谈名士,是我的不是。”司马攸叹息一声,伸手折下一枝开得正盛的红梅,交给远远跟在后面的侍从,“把这个送到王妃房里去。”

“那殿下接下去打算怎么办呢?”夏侯湛等那小侍从接过梅枝走了,重新把话题引到潘岳的前途上来——礼法派的贾充认为潘岳是名士派的人,可名士派的理念又与潘岳格格不入。当初潘岳自己选择进司空府,众人都以为他会左右逢源,却不料如今看来,竟是处境尴尬。偏偏齐王司马攸爵位虽尊,在朝中却并无实权,潘岳想要升迁,竟是十分困难了。

“还有一条门路。”司马攸考虑了一会儿,忽然道:“再过些日子不就是孟春了吗?按照礼制,天子需要到籍田亲耕,以视重农之意。到时候,让檀奴一起去吧。”

“籍田亲耕?”夏侯湛不解地问,“殿下的意思,是让安仁直接面见天子吗?”

“他官职尚低,无法得天子亲召。可但凡籍田亲耕,有司都必须应制作赋,上达天听。这一次我打算让檀奴来写这篇应制之作。”司马攸笑了笑,“以檀奴的大才,必定能引起天子的重视。”

“可是但凡应制之作,无不以歌功颂德为主旨,安仁外表温润而内心清高,会答应吗?”想起先前潘岳在王济府上的言行,夏侯湛迟疑了。

“他内心再清高也有济世安民之志,既然只此一途,他又怎么能拒绝呢?”司马攸看着眼前星星点点的梅花,轻叹了一声。梅花虽盛,终要受天时所限。潘岳虽有大才,却苦于门第出身的束缚。如今他想要摆脱士族高官的压制而一展才能,除了直达天听,已没有更便捷的方法。

自司马炎践祚以来,每年孟春之际都按照古礼,以太牢祭祀神农,再带着百官到洛阳近郊的籍田去扶犁躬耕,三推三反,示意以农为本,劝诫农桑。因为早已形成定例,这一年的籍田亲耕也没有特异之处,天子扶犁三推三反之后,接下去群臣便按照品秩顺序,王公诸侯五推五反,世家公卿七推七反,普通官吏九推九反,然后礼成返京。

潘岳作为司空贾充的掾属,一直尾随在贾充的牛车之后。尚未走进洛阳城,忽有人行色匆匆地分开众人,凑到贾充耳边低语了几句。贾充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讶色。

虽然已经跟随贾充数年,但除了上次陪同贾充去看望病危的李夫人,潘岳与贾充从未有过亲近接触。潘岳也自谨身份,不该问的绝不多问。此番即使知道洛阳城中必定出了大事,潘岳依然敛眉垂目,恍若未见。

“你过来。”又行了一阵,贾充忽然朝潘岳招了招手,示意他走到自己近前。“匈奴右贤王刘猛叛逃,自称单于,要恢复匈奴国号。”贾充压低声音道,“王济刚刚在天子身边推荐刘渊领兵平叛并州,你觉得如何?”

潘岳一惊,随即镇静下来。匈奴自汉代来一直是中原大患,汉魏时期因为内乱,匈奴王族流落到中原寻求庇护,匈奴国也四分五裂。刘渊之父左贤王刘豹好不容易统一匈奴后,司马师为了遏制匈奴的势力,硬生生将匈奴再次一分为三,刘渊之父刘豹担任左部帅,而右贤王刘猛则是另一部的部帅。此番刘猛借鲜卑首领秃发树机能反叛之际逃出洛阳,显然表明匈奴复国之心不死,晋朝为了确保关中大片地区平安,毫无疑问只能派兵平叛。

晋朝西北边境胡人杂居,多年来骚扰中原的行为一直不断,对此潘岳与司马攸私下里讨论过多次,也曾根据贾充的要求撰写过策论,所以贾充骤闻变故,便召了潘岳相商。

“依属下所见,刘猛根基不稳,仓促举旗复国不会得到太多响应,于朝廷而言不过癣疥之患。与之相比,刘渊之父刘豹曾一统匈奴,三部中另一部的部帅也是刘豹的属下,因此刘渊的实力,其实更在刘猛之上。”潘岳说到这里,想起刘渊是天子司马炎的宠臣,又与王济等世家公卿交好,不由得抬眼望向不露声色的贾充,殷切地道,“刘渊若率兵前去并州,便是龙归大海、虎归山林,只怕藓疥之疮就要变成股肱之患。还望明公劝谏天子,不要采纳王将军的提议。”

贾充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随即摆了摆手,让潘岳退下了。

匈奴王子刘渊体貌状伟,文武双全,王济父子一向对他评价甚高,王济更是以英雄相称。此番王济不仅推荐刘渊平息刘猛的叛乱,还谏言司马炎顺带让刘渊将鲜卑叛逆秃发树机能一起消灭。司马炎不担心刘猛,却对能征善战的秃发树机能颇为头疼。一想到就连晋朝名将胡烈都丧生于秃发树机能之手,司马炎就恨不能快点将那个鲜卑叛逆就地正法。加上刘渊在司马炎面前拍着胸脯发誓定能破除边患,司马炎的心思便活络起来,决心一改司马师、司马昭将匈奴王族拘于洛阳的旧制,派刘渊领兵出关。

谁知司马炎只是将王济的意见试探性地询问群臣,便招来了一片反对之声,其中反对最激烈的便是齐王司马攸和司空贾充。虽然两人的表章并不是同时送达,但司马炎一看司马攸和贾充异曲同工的措辞,因为并州叛乱而烦闷的心便越发堵得厉害。

边境的胡人固然可恶,却比不过司马攸与贾充同心同德可恶。不仅可恶,更多的是可怕。

刘渊进入太极西堂的时候,正看见坐在上位的司马炎以手支颐,闭目不言,而一旁的错银青铜鹤灯中灯芯微微跳动,带动得投下的光影层层荡漾,就仿佛一泓水流将司马炎彻底淹没。

刘渊目力极佳,虽然碍于礼仪不得直视天子,却也在一瞥之间发现司马炎紧抿的唇边挤出了深深的法令纹,搭在书案上的手指也在轻轻颤动。

“让陛下为臣之事劳心费力,臣罪该万死!”刘渊知道自己此刻必须卑微到尘埃里去,才一进门便扑通跪倒,以头触地,体如筛糠。

听见刘渊的声音,司马炎恹恹地放下撑在桌案上的胳膊,侧身看了刘渊一眼,没有作声。

“臣自知得罪了齐王与贾司空,不敢自辩,唯请陛下将臣明正典刑,以免君臣不睦,有害社稷。”刘渊说着,伸手将头上的官帽取下,咚咚磕起头来。

听他提到了司马攸与贾充,司马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起来吧,你又没罪,朕杀你做什么?”

“是。”刘渊爬起身,不敢多说,可喉头滑动,似乎在吞咽着什么重要的话语。

“要说什么就说!”司马炎看不惯他吞吞吐吐的模样,瞪了他一眼。

“臣不敢请兵出关扑灭刘猛,却有一计可以杀他。”刘渊见司马炎果然来了精神,赶紧道,“臣有一名心腹,与刘猛一向交好。此番臣打算派他假意投靠刘猛,再伺机将刘猛杀死,则叛军必作鸟兽散。不知陛下可否容臣一试?”

“如此甚好。”司马炎点点头,却蓦地直视着刘渊,“王子幼年即到洛阳,全靠刘猛收留照料,情同父子。如今你真的舍得下手杀他吗?”

“刘渊尽忠陛下,莫说刘猛只是远房叔父,就是亲生父亲做出背叛陛下之事,刘渊也绝不会手下留情!”刘渊说着再度跪下,叩头有声,“再者刘渊为陛下充任耳目,一旦被群臣知道绝对难逃一死。如今可救刘渊的唯有陛下而已,怎敢不尽心竭力效忠陛下?”

“罢了,朕知道你忠心可鉴,只是齐王与贾司空他们不知道。”司马炎见刘渊提到为自己豢养细作之事,虽然成效巨大却上不得台面,便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话锋一转,从书案上取出一篇文卷交给刘渊,“如今你的汉文诗赋造诣颇高,来为朕品评一下这篇文章如何?”

刘渊接过文卷,见标题乃是三个大字——《籍田赋》,便知道是天子躬耕籍田之后的应制文章。这类文章由于年年都写,歌功颂德之语早已成了陈词滥调,几乎无人会认真品读,如今司马炎特地让自己看这种无聊文章,究竟是何用意?

察觉到刘渊脸上的疑惑,司马炎微微一笑:“先看完再说。”

刘渊不敢怠慢,果然将这篇千字赋逐字逐句看了下去。初时看到“皇帝亲率群后籍于千亩之甸,礼也。于是乃使甸师清畿,野庐扫路,封人壝宫,掌舍设枑”时,他心中尚大不以为然,越往后看竟越是觉得深陷其中,倒仿佛那一个个墨字都化作珠玑,在自己眼前叮当碰撞,让人惊心动魄。待看到“高以下为基,民以食为天。正其末者端其本,善其后者慎其先”之句时,刘渊忍不住忘了君前礼仪,伸手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失声叫道:“千古佳句!刘渊长这么大,终于看到我朝有流芳百世的文章出现了!”

“都是溢美之词,谈什么流芳百世?”司马炎口中虽这样说,但想起文章中“逮我皇晋,实光斯道。仪刑孚于万国,爱敬尽于祖考”之类对自己的赞颂,还是心中畅美,脸上也不由得露出笑容来。

“不知是何人大才,竟写得出这样的锦绣文章来?以后修史,直可全文载入史册!”刘渊自幼受中原文教浸淫,对文才出众之人由衷地钦佩。

“这篇文章是齐王献上来的。”司马炎不动声色地一笑,“若说到作者,其实你也认识——潘岳。”

“潘岳?檀郎?”刘渊更是一惊,“我原本以为他只是外貌俊美,却不料他的文章也写得这样好!”

“潘岳绝非徒有其表,早年诗赋便流传甚广,只是应制之作,这还是头一遭。”司马炎悠悠地道。

“听说他这几年被贾充压制,看来是憋不住跑来讨好陛下了。”刘渊试探着问,“陛下想要提拔他吗?”

“你觉得朕应该提拔他吗?”司马炎将问题抛还给刘渊,并不直接回答。实际上,这篇字字珠玑的《籍田赋》他已经给身边近臣看过,而得到的反馈却出乎意料。司马炎原本以为潘岳与司马攸交好,名士派的王济、和峤等人应该支持潘岳才对。却不料王济、和峤等人虽然认可潘岳之才,却对他的品性颇有微词,甚至搬出了多年前潘岳在洛水上巳节哗众取宠的不端言行,力证此人恃才轻狂,好出风头,难堪大任。而与此相反,司空贾充虽然从未主动推荐过潘岳,当司马炎问及之时,贾充却直言潘岳对律法和政务的精通,似乎只要司马炎愿意委以潘岳重任,他绝不反对。

“依臣之见……”刘渊思忖了一会儿,转头见太极西堂内四下无人,这才壮着胆子回禀,“还是让潘岳在司空府维持现状为好。”

“哦,此话怎讲?”司马炎心中一动,不由得往前倾了倾身子。

“请陛下恕臣直言,潘岳之才无可否认,但绝不可重用!”刘渊见司马炎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知道自己猜对了天子的心思,越发大胆地说下去,“潘岳与齐王自幼熟识,有生死与共之交,又在贾司空门下数年,有门生故旧之情。齐王与贾司空原本就是翁婿,关系盘根错节,若是潘岳得委重任,互为沟通,两人的关系必定越加亲密。朝中两派大臣的领袖沆瀣一处,绝非陛下之福。还不如依旧将潘岳发还司空府中,贾司空一向谨慎,必定能领会陛下的意思,不敢明目张胆与齐王交结。”

“你能想到这一点,也不枉朕信任你一场。”司马炎用手指轻轻敲着书案,语气淡淡。很明显,刘渊的话对了他的心思。他即位时间不长,尚未做出令天下人服膺的政绩,暂时掌控不了齐王司马攸和司空贾充,可要牺牲一个小小潘岳的人生仕途,给两个又敬又畏的人一点微妙的警告,还是不在话下。

“朕只是奇怪,王济、和峤他们都与齐王交好,却为何也反对朕重用潘岳?难道,他们只是嫉妒潘岳的容貌和才华吗?”司马炎看了一眼刘渊。他默许这位匈奴王子豢养一批细作和死士,就是为了让他借着异族身份的掩护,为自己监视大臣的。反正刘渊一个背井离乡的异族王子只是离水之鱼,司马炎相信他无法翻出什么风浪来。

“据臣手下禀报,潘岳前些日子参加了王济举行的清谈会,却不欢而散。”刘渊尽力回忆着细节,“特别是王济以貊炙待客时,看潘岳的脸色,几乎立刻都要吐出来了。”

“貊炙?”司马炎冷冷一笑。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经驾临王济府邸,王济也以貊炙相待。那时候司马炎好奇王家的貊炙为何特别鲜嫩,却在听王济回禀说以人乳饲养小猪后勃然变色,不待菜色上齐便中途退席而去。可内心虽然恚怒,司马炎却拿王济无法,而王济装模作样地谢罪之后,如今照样用人乳小猪宴客,混不把自己这个天子的反应放在心上。

这些可恶的世家大族……司马炎心里暗暗地咒骂了一声,面上却不敢露出任何不满。司马家原本就是靠世家拥戴才取得天下,若是开罪了这些百年世家,他们要重新换一个皇帝也不是不可能。新皇帝的人选,最有可能的当然是与世家大族关系匪浅、朝中第一权臣贾充的女婿——齐王司马攸。

司马攸、贾充,咀嚼着这两个名字,司马炎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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