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1937

  • 阅读量:493
  • 作者: 蒋淑芬
  • 类型:其它体裁
  • 标签: 纪实散文 历史 战争
  • 出版:2018-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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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简介

  作者以山西抗战老区八路军总部所在地幸存的抗战老兵为采访对象, 包括参加“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活动”阅兵式的五位老兵。书中文字不重现当年的战争场面,重在探寻他们的心路历程。战争年代,他们靠“小米加步枪”的力量神奇亮剑,对党的忠诚和热爱使他们成为共和国最闪光的历史。从1937到2017,八十年弹指一挥间。生命老去,岁月流逝,战争渐远,今日的耄耋老人,当年的勇猛士兵。隐匿在硝烟里的军魂和血性,给他们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心灵印记。他们的名字应该镌刻在共和国的丰碑之上,年轻的我们理应将他们铭记于心。作者走访了近20位当年亲历战争的百姓并深入里庄滩、关家垴等多个抗日战争发生地及村庄,怀着敬畏与感动用十余万字记录下老兵们的心灵回望。

作者简介

  蒋殊,本名蒋淑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太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为大型影像文化期刊《映像》杂志执行主编。迄今为止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北京文学》《青年作家》《山花》《黄河》《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散文百家》《光明日报》《文艺报》等国内大型文学刊物发表作品若干。著有散文集《阳光下的蜀葵》《神灵的聚会》《百年长川》。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及《小说选刊》年度大奖。有作品分别被收入《2013年中国散文精选》及《2016中国随笔年选》;散文《故乡的秋夜》被收入2014年苏教版高中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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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

  前两天,突然想起那位百岁老兵,今年该是一百零二岁了。按当时的状况,老人一定还很健康。因为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执着地再等十年,以老兵的身份,去一趟天安门广场。

  电话拨给他女儿时,却听说老人已经于2016年4月份去世了。

  女儿深深责怪着自己。她说父亲是因为不小心摔断胯骨无法做手术而在疼痛中离去的。这样的去世方式,让人万般心痛!

 

等不来的十年

 

  2015年深秋,落叶一路。

  从武乡县城一路向东,向洪水镇韩青垴村行进。

  之前与武乡县民政局沟通采访对象时,他们并没有把李月胜老人列入,缘由是他年龄太大了,腿脚及语言沟通怕都不顺畅。无意中看到他的出生年月,发现他是这份名单中唯一一名百岁老人。

  有些遇见,错过可能后悔一生。

  就这样,第一个便走进他的家门。

  多年了,没领略过浊漳河两岸深秋的滋味。落叶、芦苇、庄稼在秋风中交织呈现,竞相展现着秋之魅。顺着浊漳河水而下,在洪水镇一处岔道口作别浅浅的河流,自北而上。去往韩青垴村的路弯弯曲曲,但很顺畅干净。尽管是我的家乡,却是第一次走进这个区域——武乡县东部。秋日的乡村路上风景独好,饱满的果实已过了最轰轰烈烈的收割期,只有少量还待在地里,必是家里的主人因事忙碌拖延了带回它们的时间。只剩下秸秆的田地里,散发着淡淡的忧伤气息,满目尽是萧瑟之美。

  我在久违里迫不及待。

  院门开处,村支书在,李月胜的女儿在。

  这是一个像婴儿般干净与可爱的老人!坐在他身边,有一股想亲近他的冲动。岁月残酷,当月整整满一百周岁的老人听力有了严重障碍。但纯净而天真的笑容始终挂在他的脸上,两条腿伸直坐在炕上,两手放在两腿下,上身前后晃动着,嘴里时而还哼唱一些曲调,像被妈妈关在家的小孩无聊玩耍。

  他的云淡风轻,瞬间击碎我一颗汹涌澎湃的心。

  山河碎过,重整的疼痛也早已成为过往。每一天,风依然翻山越岭吹进太行山,再贴着浊漳河哗哗流动的水漂向远方。

  百年历程,早让岁月抹平,顺着风,顺着水,灰飞烟灭。

  突然觉得,还有什么不能化解?

  李月胜老人看着女儿,“抽根烟吧?”

  女儿说:“抽了又要头晕,你看人家这个女娃娃好看不?”

  于一百岁的老人而言,我自然是一个女娃娃。于是我们聊天,很大声地,在他的左耳边。

  李月胜老人1938年3月参军。那时候,在武乡黎城通往河北涉县的东阳关至响堂铺一带的战斗正撼天动地地打响,八路军129师以386旅771团、772团;385旅769团三个团的兵力,伏击日军108师团辎重部队一百八十辆由黎城开往河北涉县的汽车。

  徐向前副师长对阵森木少佐。

  那一场战斗,山谷雷动、硝烟弥漫;包围与突围较量,援救与打援争锋!最终以我方胜利宣告结束,缴获大批军用物资——迫击炮四门、歪把子轻机枪十八挺、三八式步枪数百支、黄呢子大衣上百套等。万般可惜的是,由于当时没有驾驶员,日军的一百八十辆汽车在熊熊大火中成为一堆废品。日军四百多名随车军人,除三十几人漏网外全部被歼。

  这场战斗,八路军朱德总司令、彭德怀副总司令、左权副总参谋长、刘伯承、朱瑞、张浩、徐海东、傅钟、李达等;国民党方面曾万钟、李家钰、朱怀冰、高桂滋、武士敏、赵寿山等三十多名少将以上高级将领,都在预定参观高地进行了现场观摩。这场历时两个小时激动人心的胜利大战,让国民党将领认识了游击战,坚定了两党合作必能抗战的信心。

  当然,战斗极大地惊动了日军108师团的“皇军长官”,他们对武乡这片土地与人民的攻势越发凶猛。

  绵亘于太行、太岳两山之间的武乡县,再守不住一方静谧。山清水秀的上空瞬间被硝烟笼罩,勤劳朴实的百姓难进自己家门。

  武乡地区的抗日烽火,全面点燃。

  仰天长叹,家园何在?

  二十三岁的李月胜,正是风华正茂绝代好年华,从此穿起军装,一头扎进抗战队伍中。

  关家垴、中条山、围困蟠龙、解放段村、淮海战役等战斗,他至今都可以历数。那些惊心动魄,他说得云淡风轻。听得急,问得细,他便说:“打过七八十次战斗了,哪儿能记得清!”

  七十年的岁月,流走的不仅是时光。

  翻开韩青垴村日历,战争年代一页页光彩照人。未穿军装之前,李月胜就是民兵,他们的队伍里,还出了个有名的“麻雀战能手”高贵堂。高贵堂与李月胜同村,年龄也不差几岁。1942年至1944年,日本人大规模“清剿”武乡后,他作为编村武委会副主任,带领民兵利用当地沟壑纵横的有利地形,广泛开展麻雀战,与敌人进行了大小战斗一百四十多次。那时候,太行山区的崇山峻岭间,到处都是高贵堂们的身影,他们经常利用熟悉的地形,翻山越岭,暗中袭击敌人,掩护百姓,有一次还虎口袭敌为八路军夺来二十驮棉花。仅高贵堂一人消灭的敌人,就有几十个。

  时势造英雄。那个枪林弹雨的乱世,在这个太行山区的小县城里,成千上万的群众和民兵,利用筑起来的新工事——地沟、暗堡、冷枪洞,和闯进来的敌人进行一轮又一轮的激烈斗争;一批又一批百姓扔下锄头,举起刀、端起枪,冲锋陷阵。杀敌英雄郝狗小、少年英雄李爱民、孤胆英雄程坦、视死如归张瑞林、坚强如钢武三林、大胆杀敌郑孟孩、虎口救人任胖则等等英雄人物名震太行,万世流芳。

  太行山、浊漳河,都是武乡的守护神。那个年代,滔滔浊漳河水汹涌地怒吼,每到夏秋之季,更是洪水暴涨之时。这个时候,当地民兵就会充分利用家门前河水的优势对敌作战。当时,李月胜村子所在地有一个闻名当地的暴庆堂中队,1942年9月的一个上午,忽然闻听,一股敌人从襄垣牛郎沟里出来,准备从北口渡过浊漳河,企图偷袭武乡西川、下北漳一带。

与太行山里的百姓有着鱼水深情的浊漳河水,怎容敌人轻易来犯?

  李月胜老人挥着手说,小日本要进犯我浊漳河水,还不是对手!

  果然,当十几个鬼子被命令脱掉衣服,互相用绳子串起来,头顶着衣服枪支下水渡河时,河岸这边的暴庆堂中队已经瞄准,待他们渡至河中央袭击了他们。敌人进不能,退不得,挣扎着一串儿倒在水中。岸上的敌人想出手帮忙却不能,只好一边还击,一边夹着尾巴逃窜。

  在今天,这些成了故事的事件说起来妙趣横生,李月胜老人也听得哈哈大笑。然而当年的烽火岁月,他这个响当当的军人,浑身上下的弦可是绷得紧了又紧。

  一入伍就被扔进枪林弹雨中。两年之后,李月胜已经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八路军战士。李月胜在部队是机枪手,最大的官做到排长,可他记不清是哪一年。不管怎么说,当年这个年轻的八路军战士领导着三四十名同样从各个村庄聚拢而来的年轻军人,蹚泥水、钻沟壑,击退了一批又一批入侵的日军。

  关家垴战斗时,李月胜跟着769团一千五百多人就集结在关家垴西北的洪水镇中村一带参战。他说,战争场面,就如人们在电影电视里看到的一样惨烈。只是作为战士,他们没时间犹豫,没时间迟疑,念头只有一个,就是冲!就是杀!就是打!前面的倒了,后面的补上;一批人倒下,又一批人冲上去。

  怕是什么东西?死是什么概念?

  走上战场,就时刻准备着牺牲。

  769团三连三排长李长林、神炮手赵章成、三营营长马忠全、通信员何云志等英雄,以及二营八连连长王恒忠等烈士,在那场战争中都成了后人应该铭记的英雄。

  李月胜老人起初说他在部队的日子里打了七八十次仗,其实是错误的。据记载,仅蟠龙一地的五个月当中,我军与日军的交战就达八十九次。

  老人磕磕绊绊回忆,蟠龙围困战,历时八个月零十四天,共歼敌两千一百多名,伪军逃跑、投诚者二百四十多名。后来,被我军俘获的剿共军第一师副师长段炳昌在写给师长赵瑞的信中发出这样的哀鸣:“原以为大军所至,‘匪共’胆寒,民众依归,事实殊出意外,至今民众屡召不返,治安更风雨飘摇,前途困难重重……”最终,侵占武乡蟠龙达八个月之久的敌人在我广大军民的包围之下,被迫于1944年8月28日像过街老鼠一样偷偷溜出小镇,狼狈逃回段村,粉碎了当初敌人想劫取柳沟丰富煤铁资源的野心。

  此后,在蟠龙镇召开了万人庆功祝捷大会。

  “人山人海,锣鼓喧天。”今天,老人只能一遍遍重复这一句,来抒发他记忆中的美好心情。769团六连被选为“围困蟠龙模范连”;五连二排排长王凤才,14团营长钟明锋、排长靳小瑞,关家垴民兵关二如,马家庄民兵指导员马应元被选为太行区一等杀敌英雄;韩壁村农会主席韩国栋、和树辛、李马保被选为模范抗日干部;窑上沟民兵“张家班”,秦家烟村李家两兄弟,太行“地雷大王”王来法,菜刀英雄李庆和,推鬼子落井的郝贵堂等被选为名震太行的抗战功臣。

  被裹在人流里的李月胜忘记了负伤的疼痛,用欢呼庆贺着队伍的又一次成功。

  曾经战场上杀气腾腾铁一般的军人,今天炕头上喜眉善目如孩童般的老人。再怎么联想,也难以叠合为一个人。

  于是,总想和老人聊聊当兵时的心情,总觉得战争对于年轻的他们来说是件可怕的事情。“怕也是个怕。”李月胜老人呵呵一笑,“当兵还怕死?怕死不当兵。”边说,边笑,轻薄的身躯前后晃动着。

  当兵就要受伤。李月胜老人解开衣服,让我看他的左乳头,已经没有了,只有一片大大的疤痕,就是当年攻打蟠龙镇时受的伤。而他右腰部的伤更重,一次战斗中,趴在地上的他正疯狂扫射,却不料被对面飞过来的一颗子弹从右肩膀打进,子弹无情地一路深入,直穿到他的右腰,深深卡在身体中。鬼子的这颗子弹,竟然在他的身体里住了十一年。直到1957年,家里条件渐渐好了一些时,老人才去长治做了手术。

  一颗仇恨的子弹摆在多年以后的阳光里。人到中年的李月胜尽量压制着一腔愤恨,却怎么也管不住他平静了多年的一颗心再次剧烈跳动。思绪,也不听话地跑回从前,一头栽进那段不堪的岁月中。

  尽管在他的身体里住了十一年,那颗子弹依旧冰一样冷。

  一百岁的李月胜老了,早已不能自己行走。女儿说她在院子外面做饭时,父亲总想出去看她,看不到,就将脸贴在窗玻璃上努力张望,女儿怕父亲不小心摔下地,就时时举着一双沾满面粉的手一遍遍跑进来看他,像当年看护自己的孩子一样。

  女儿五十五岁了,两年前,才带着父亲从她所在的阳曲县回到韩青垴村,专心照顾父亲。之前的二十多年,父亲一直跟着她,远离家乡。

  人老了,总想回来,最终思念成病。那是父亲亲手用枪炮打出来的土地,女儿知道那颗心有多么渴望再次深深亲近那片土地。于是抛开自己的家,带父亲回到大山深处久别的家中。

  如愿坐上自家炕头的李月胜,脸上展现出久违的笑容,恢复了曾经的红润。

  李月胜唯一的女儿李留萍是抱养的。李留萍出生二十多天就来到李月胜家,那一年,李月胜已经四十五岁。之前,李月胜的爱人生过几个孩子,但都是一出生便夭折了。李留萍来后的第三年,母亲又怀了最后一个孩子,没想到次年却因难产而死,大人孩子都没保住。李留萍说从此以后,父亲就又当爹又当妈,与这个唯一的女儿相依为命。就连女儿当初坐月子,都是当爹的伺候。无法想象,战场上拿惯了枪支、田地里握惯犁耙的男人,如何站在灶台前给女儿熬稀饭,做面条,给襁褓中的婴儿洗尿片,清理卫生?

  “我爹可细心呢。”女儿说起父亲,泪光盈盈,“可怜的,一生受了太多苦痛。”

  脱离了子弹天天在身边飞的日子,转业回村后,李月胜当上了村干部,负责组织宣传工作。虽不必担惊受怕打仗了,可村里的事也不少,起早贪黑地,半夜三更背着幼小的女儿开会也是常有的事。

  “种地好,就是辛苦;当兵也好,就是要命。”回望百年人生,李月胜脸上只剩不见风不见雨的笑容。

  感谢生活,让李月胜老人满心满脸阳光明媚。

  “你看天气多好,暖烘烘的。”我突然明白,只有经历过背着枪支怀揣地雷在雨水泥泞中浸泡的苦难,才会倍加珍惜与感恩生活中的每一份温暖与灿烂,哪怕只是一缕阳光。

  尽管,他如今因前列腺问题经常尿不出来。女儿说用肉眼就能看到里面是肿的。老人还便秘。天天按摩,也成了女儿必做的大事之一。

  抗战胜利七十周年,李月胜老人被接去县里的光荣院,受到中央及省里民政部领导的接见。女儿说回来后,老人高兴了许多天。

  为啥高兴?他说见到老兵,见到首长;自己为啥被接见?他开心地说,给国家办过好事情,打过日本人。

  我们能清楚地看到,老人家内心依旧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也因此,老人有一桩心事耿耿于怀,那就是2015年9月3号,武乡有五位老兵去北京参加了抗战胜利七十周年阅兵仪式。

  他多次问女儿,为何不让他去?

  这个下午,女儿依旧贴着他的左耳朵,像往常任何一次一样笑着安慰他:“爹,你好好再活十年,到时候,一定给你报个名,带你去看天安门。”

  好不好?

  老人高兴地连连点头,好!好!好!

  以老兵的名义,去一趟北京,看看天安门,成了老人最大的心愿。

  一高兴,老人又哼唱起来。女儿问,能不能给这个女娃娃唱一首?他笑着一次次重复:唱唱?

  却没唱。

  终于忍不住烟瘾,向对面坐着边抽烟边一直听我们说话的侄子说,“给我抽一根。”

  侄子递过来,女儿给他点了,在身边盯着。老人大口吸,惬意地闭眼,长长吐出。那至高愉悦的神情,感染了眼前所有人。

  半根过后,女儿伸手,老人听话地递过,掐掉。

  “头晕吗?”女儿问。

  “不晕!”他干脆地回答,语气里又是孩童般的保证,充满着对下一次抽烟的期恳。

  女儿笑:晕也不说!

  夕阳无限好,从窗外射进来,暖了这个窑洞的下午时光。

  李月胜老人的脸,更加慈祥。

  临走时,我像他女儿一样对他讲,好好保养,下一个十年,去北京。

  他使劲点头:要去!

  我知道他信了。

  我也信了,告诫自己,十年并不长。

  十年,还是太长。曾经想等一个奇迹,还是未能如愿。

  百岁老兵李月胜走了,也带走一段厚重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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